然而这一天却是很意外。
王耀捂着昏沉的脑袋从床上坐起来时,勉强抬起眼皮看到站在一旁的亚瑟,后者紧紧靠着墙壁,整个脊背都贴在了上面,似乎有着说不出的紧张。深绿眼瞳有些犹豫不决,在王耀身上来回逡巡。
“你是有什么事吗?”
太阳穴附近不停抽痛,大脑一片轰鸣。王耀暗骂了句脏话,大拇指使劲摁着发痛的部位揉动,看亚瑟没有回应就又极度不耐烦地开口了:“有事快说,要不就出去。”
亚瑟抿着单薄下唇沉默看着王耀,最终还是走了过去,拿开对方摧残脑袋的双手。冰凉得可怕的手指按在了王耀胀痛的太阳穴上,轻轻揉压着,也不知是手法还是温度的关系,王耀感觉心里安静了许多。
“不用勉强跟上我的作息,幼崽的身体本来就要虚弱一些。”亚瑟顿了顿,在提及“幼崽”这个称呼时略微皱眉,但也找不到适合的替代词,只能作罢。“还疼么?我让佣人拿些薄荷过来……”
带了些许余温的身体贴近了亚瑟,接着双臂缠了上来。亚瑟住了嘴,安静看着王耀拉开自己的衣领,对着脖颈张开獠牙咬下。因急切撕扯出的伤口要比平时更为疼痛,但亚瑟只是抬手抚摸王耀的脊背,什么话也没说。
深色碧绿的瞳孔望向虚空,没有任何情绪。
大概过了五分钟左右,亚瑟突然抓住王耀肩膀,很是粗暴地扯开了沉浸在吸血之中的少年。他拼命抑制住双手的颤抖,用力呼吸几次才用平静的话音说道:“抱歉,你该学会控制。”
“……对不起。”
王耀胡乱擦了一把嘴上的血,又慌慌张张用袖子去蹭亚瑟整个颈间蔓延至肩头的血渍,视线始终避开了那个触目惊心的咬痕。
“……耀。”
亚瑟轻声叫了王耀一声,没有得到回话。愈显慌乱的动作掺杂绝望,空气中开始弥漫哭意。
从何时开始,猎人先生越来越脆弱了呢。
从何时开始……
“今天我一直在等你醒来,但又总觉着你可以再睡久些,因为我还没有组织好该怎么表达。我应该是用足够漂亮的措辞来讲这件事的,要是连这个也做不到,实在是贻笑大方……”
柯克兰公爵抓住王耀乱动的手,逼迫对方看着自己,然后放缓了语速说:“你不需要感到愧疚,这些情感毫无意义,把它们带给你的人是我。别害怕,王耀,别害怕,我会负责把你看好了,不会让你变成任何不熟悉的模样。”
“时间太久了,很久的时间……现在我找到了和我一起度过这时间的人,所以,我想说的是……”
亚瑟还是没能顺利说完剩下的话,烦躁地骂了句什么,额头与王耀相抵,冰凉鼻尖微微蹭着王耀的皮肤。
“能否与我交换伴侣戒指?”
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绕了好几个圈,等到王耀呆滞了半天才理解了这迂回的意指后,几乎想要把亚瑟扔出去。
“啊,虽说需要对方的心头血来完成仪式,但是很痛所以王耀不必按照规矩来,怎样都没关系的,像人类那样普通的婚礼宴会来庆祝……”
“戒指呢。”
王耀冷不丁打断了这混乱的陈述,面无表情地说道。
“求婚不是该有戒指么?柯克兰先生。”
等到亚瑟把装着戒指的红缎小盒子拿出来,王耀轻松夺了过去,脸上笑意忍得万分辛苦:“虽然不是很清楚,就是说吸血鬼同性也可以结婚?穿婚纱的人是你的话,我就接受求婚。没记错的话,柯克兰先生可是很讨厌我穿女装的啊。”
“我没那样说过。”
大约都是想起了曾经在宴会上充满戏剧性的见面,二人不由自主别开了脸。亚瑟轻咳一声,喉咙里含混着辨别不清的句子,重复了两遍才勉强听清是“那身裙子还算能看”的意思。当王耀从床上跳下来打算逼问对方时,亚瑟已经匆匆走出房间,仿佛刚想起了一件十万火急的公务。
一阵大笑让王耀简直要背过气去,刚起床的郁卒,吸血带来的沉重心理负荷,全因这位柯克兰公爵的别扭言行一扫而空——噢,该死的,如果这算英国人内敛拘谨到极端的爱情表现,他愿意在茶会上多做七八盘甜点,真的。
这可真要命……
王耀追出门,从走廊跑过去,刚好在楼梯口逮到了正站在那里与弗朗西斯交谈的亚瑟,笑嘻嘻从后面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放在了英国绅士身上。假如吸血鬼也会脸红的话,他猜想亚瑟的耳根绝对已经升温,用十个英镑打赌。
弗朗西斯似乎是正从楼梯往上走,中途遇见了亚瑟。他手中拿着几张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的纸,上面印了许多红色手印和章戳。
“是什么?”
王耀把下巴搁在亚瑟肩膀上,一手朝着弗朗西斯伸过去,接过那几页纸张,对着冗长艰涩的法文拧起眉心。
“花卉进货单。哥哥可不像你们,整天都不务正业。”弗朗西斯扶了扶金色圆边眼镜,挑起一边眉毛说话,语气戏谑,“我们拥有整个伦敦的花卉产业,当然,这里面也有小亚瑟的份儿;吸血鬼的资产可不是戏法变出来的,我是合法商人。”
“说实话我是第一次知道。”
王耀把进货单还给弗朗西斯,指了指对方的圆边眼镜,疑惑问道:“但你需要戴这个吗?”
“适时改变外表是审美必修的学问哟,怎样,哥哥从头到脚都闪耀着光辉对吧?”弗朗西斯打算转个圈儿,结果差点儿踩空楼梯,“对了,待会儿哥哥我要出门一趟,西郊那里买了新的仓库来培育植物。你们呢?”
“长老院来了命令,我去查一些事。”
亚瑟语气很生硬,说完就快速下了楼。眼看他从女佣手中接过大衣打算出去,王耀匆忙对弗朗西斯摆了摆手,直接从楼上跳跃下去跑至门口硬是拉住了亚瑟。挣脱,拌嘴,情人般轻声细语。
尔后是那位吸血鬼公爵冬雪消融的眼神,以及唇边勾起的,无可奈何般温和的微笑。
你知道自己改变有多大么。
“爱情是最神奇的土壤,它孕育出所有激烈而疯狂的情感……”
弗朗西斯嘟囔着上了楼,懒得再花费时间在这两只掉进蜜糖中的吸血鬼身上。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多到无法思考其他。
“ 使人盲目,失去理智……”
蒙住双眼,捂住口鼻。
当做听不见其他的杂音,不管不顾奔赴战场,却又只能远远观看。
直到她被送上火刑架。
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只是看着。
许多年。
——你是否拥有同样的勇气,与那些曾深沉困溺的回忆作别,去往完全不可预测的未来?
从这无比绝望的慢性自杀中逃出来。
亚瑟和王耀最后还是一起出了门。
按照预定的计划,王耀是和阿尔约好下午一起吃饭的,算算也只剩一个钟头,于是邀请柯克兰公爵屈尊纡贵随自己走一段路程。红缎小盒子在王耀裤兜里,被紧紧捏住,即使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他脚步轻快仿佛要跳跃起来,不时回转了身子跟亚瑟说话,将近傍晚的柔和阳光暖暖包围了他,琥珀暗金的眼眸笑意盈盈,整个人都像是浸在了淡金光芒之中。
和名字一样,耀眼到目眩神迷。
有种温暖酸楚的情绪要涌上咽喉。亚瑟快步向前握住了王耀的手腕,一路都没发言。
波诺弗瓦家的府邸距离要与阿尔碰面的第五大街并不远,当他们走至最后一条巷口时,已经能看到前面空地上等待的金发青年;来不及换下警服的阿尔正专注于将手中的三明治整个儿吞下去,尽管腮帮子已经满满的全是食物。
“不一起过去吗?阿尔和你还没正式见过面。”
亚瑟摇头,笑笑说道:“不了,祝你们过得愉快。我得去调查一支在伦敦郊外莫名失踪的军队,尽早把报告递交长老院。”
“好的,那下次把他介绍给你。”王耀毫不掩饰脸上的遗憾,说了声再见就朝巷口奔去,不防被人从后面扯住了胳膊。没反应过来时已经落入亚瑟怀中,抬头的同时被吻住了嘴。
深切的,索求过度的吻。
良久,亚瑟放开不知所措的王耀,看着他有些恼气的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冲自己做了个鬼脸。
巷口外的空地,洋洋洒洒全是明亮的光。
亚瑟随意侧倚着墙壁,看他们大笑,互拍肩膀,说话声清晰可闻。金发碧眼的青年似乎被嘴里的食物噎到,脸红脖子粗地比划着什么。镜片折射出刺眼光线,贯穿柔软的视网膜。
看看你,亚瑟,你做了什么。
你把最适合阳光的家伙拖进了见不得人的黑暗。
并为着他能陪你度过永生而暗自庆幸。
卑劣者。
第48章
啪嚓。
是雪粒砸落下来的声响。
他仰面躺在雪地里,睁大了清亮通彻的紫罗兰眼眸。无数细碎的颗粒从亿万高空飞速降落,砸进眼睛又消融开来。
好安静啊。
安静到能听见体内某种细弱而尖锐的嘶鸣,敲打着耳膜,一声又一声。疼痛缚紧了神经,啃咬着骨头,一圈圈把他缚紧了——缚紧了——
呐,小耀。
种下的向日葵发了芽,开出金灿灿的花朵,然后又结了籽。到了秋天,我们收获了很多种子。年年岁岁,延续下去的生命。它们拼命从太阳那里汲取着光,无休无止地追随着,渴求着,但是太阳从来没有为它们停留过片刻。
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Oct.05.1860
波诺弗瓦家的书房完全就是个摆设。
比起其他房间的宽敞华丽,这间书房的陈设完全会让人觉得这里本该是个储物间或是什么别的,总之不是书房。架子上倒是摆满了书,但亚瑟很笃定其中大部分都没被翻阅过。除此之外的空间里挤满了等身高的花瓶、华而不实的巨大烛台以及其他一些物件,更别提装饰用的百合,完全是多此一举。
虽然亚瑟也曾提议过在伦敦另外购置新的住所,但这个想法被王耀彻底而决绝地否决掉了;在勤俭节约方面东方人总是有着执拗的偏执,而喜好热闹的天性使得他迅速和这里的女佣们打成了一片,整日里东窜西跳,不得安生。他似乎是已经完全从这一年来的阴霾中走了出来,或者说,就算旧伤未愈,也在努力跳出过去的泥潭。
反过来说,自己又是如何呢?
亚瑟写信的手稍微停滞,对着厚厚一叠信纸发了呆。漂亮整洁的书体英文,从容坚定的口吻。可流淌在字里行间的隐约慌张,却始终无法遮掩。
有人轻轻叩门,继而拧开了门锁。
“稍微打扰一下可以么?”
没等亚瑟点头,弗朗西斯就从门缝间挤了进来,把指尖夹着的纸条递过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他人听去般:“圣彼得堡来的消息,你知道的,是那个斯拉夫人……”
亚瑟脸上的神情随着对方话语逐渐变得捉摸不透,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肤色在烛火照耀下笼着一层淡淡萤光。天色渐亮,微蓝光线开始透过亚麻刺绣的落地窗帘,在地毯上投射出许多模糊光斑。
“我知道了。也就是说,这次事件基本处理完毕了?”
“是的。圣彼得堡那边也与梵蒂冈达成了一致意愿,暂时是不会再做多余的动作。”弗朗西斯紧紧盯着亚瑟波澜不惊的眼睛,迟疑问道,“你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王耀吗?”
亚瑟坚定而缓慢地摇头,用力捏紧了手中的蘸水钢笔,直至指甲出现不正常的泛白。
“不知道比较好。”
——他们在那片领地最荒芜的高地找到了伊万·布拉金斯基的围巾和那根随身不离的金属制武器。以及溢满雪地的深红血污,已经冻结成坚硬冰渣。
而在那之前,斯拉夫人的心脏已被追击的猎人射入浸银子弹。那片高地再往后就是被风雪掩埋的危险场所,人迹罕至。拖着一口气向里逃去的后果,恐怕也只是找了个最安静的墓地。
布拉金斯基家族的其他成员踪迹不明,似是潜藏了起来,不留一丁点儿痕迹。教会虽仍在搜捕,但也撤回了大部分人手;长期远途跋涉耗费了他们巨大的精力,行动已然是收尾之势。
用最简明的话来总结,就是圣彼得堡那边弃卒保帅,放弃了布拉金斯基家族,与梵蒂冈握手言和。
意料之中,却也意料之外的收场。
不正是吸血鬼与人类的真实现状么?没有真正的合作或信任,在任何需要的场合,都可以随时牺牲对方。契约的天平始终要保持平衡,为此必须加上更多安全的砝码——更多!能够对抗最新研制的银枪子弹,圣水和马鞭草。
“还真是不容乐观的前景啊。”
弗朗西斯喃喃自语,打算离开书房,走到门口又突然想起件事,回头问正陷入思考的亚瑟:“对了小亚瑟,长老院要你调查的那支军队怎样了?没记错的话,是贝什米特家族管辖范围的士兵;莫名在路过伦敦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想必那位当家给你施加了不少压力吧。有需要的话,无论何时都可以乞求哥哥帮忙哟~”
回答他的是凭空飞过来的墨水瓶,正中额头。
波诺弗瓦家今天的早晨,也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婚期定在了十月二十号,按照弗朗西斯的说法,只是个小型的家族性质聚会,但王耀对这说辞产生了严重的怀疑。日渐忙碌起来的佣人们总是跑上跑下布置着一大堆繁琐的东西,传送信件的猫头鹰也多了好几只,时常拍打着窗户发出怪异的鸣叫。
“我们本可以回去爱丁堡举办宴会的,瓦妮莎她们也会很高兴。”
王耀有些郁卒地随亚瑟下楼,把一双皮靴踢踏出不满的声响:“我已经很久没见过管家先生了,况且那里才是你居住最长久的地方不是吗?”
走在王耀身后的亚瑟僵了僵身子,很不自然地扭转了头,刚好看到从楼下偏厅探出半边身子朝他们招手的弗朗西斯。后者腰间系着白围裙,把袖口高高挽到了手肘以上的部分,略带期待的笑意荡漾在眼瞳那一片温和的蔚蓝里,不由得人去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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