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倾泻在画架上,映出画中相互依偎的两个人。将脑袋靠在王耀肩头的亚瑟,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旅程,最终选定了栖息之处。带着倦意的祖母绿眼眸微微合起,说不出的宠溺。
Oct.12.1860
让我们暂时忘却那些来回送达请柬的猫头鹰与鹰鹫,装扮宴会的女佣们,为了各自厨艺争吵不休的东方人和波诺弗瓦伯爵,以及那些温柔沉溺的白昼与黑夜吧。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早已开始酝酿罪恶的种子,并在无知无觉中生长为巨大的植物,结出了恶魔般的果实;每一件事看似都毫无关联,却加速推动了一切齿轮的转动,将每个人的命运都生吞活剥碾成了碎片——
为何会发生这样的转变呢?
为什么呢?
阿尔也想问出这句话,狠狠的,用最大的声音嘶吼出来。
他无法移动一根手指,即使枪就在手中,因汗水变得滑腻万分。从几近废墟的房屋中走出来的黑影渐渐靠近,怀中抱着不知是死了还是昏迷的人,一双诡异绿瞳在黑夜中攫夺了他的心脏。一步,两步,破落窗棂洒进来的月色照亮对方惨白如鬼的脸色,血水顺着发梢眉心流淌下来,滑过脸颊然后被舔舐进嘴唇。
十分钟前阿尔赶到了这里,只看见遍地残破的肢体。
半个钟头前他在朦胧睡意中听到凄绝哀嚎,尔后朝着这里狂奔。
夜晚来临之前,他和前几日一样,选择了自认为最有可能发生案件的地址进行潜伏。地图被画得密密麻麻,每一笔都是不甘心和愤怒。
那么现在呢。
他逮到了犯人,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做?上帝啊,这算是什么狗屁的真相!
“不开枪么?”
亚瑟轻蔑而讥讽地看着浑身僵硬的阿尔,笑容充满了恶毒意味。
“连枪都举不起来,会不会太懦弱了些?在你迟疑的时间里,我还有机会把怀里这个孩子杀掉啊。”
“为什么是你!你他妈的告诉我为什么偏偏就是你!”
上膛,举起,枪口对准亚瑟眉间,动作一气呵成。只是这颤抖已经不受控制,就算阿尔用力抓住了自己的手腕,也无济于事。发疯般混乱的思维在脑内搏斗撕扯,最后变成尖利放肆的嘲笑。
吸血鬼从他身侧走过,并凑在他耳边轻言细语。
“你除了逃跑,就做不到任何事了吗。”
“我亲爱的兄弟。”
过度紧绷的视神经,开始泛出让人想要呕吐的黑色晕圈。遍地碎尸的血腥现场,浓烈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还有死寂般的安静。
被留下来的阿尔弯曲了身体,以一种缓慢疼痛的姿势跪坐下来,死气沉沉的眼瞳大睁着,也只是大睁着。
像个被击垮了全部信仰的狂热者。
为何不生活在谎言的温柔乡?
为何要擅自揭开本不属于你的真相?
你确定那是你想要的未来,并可为此付出爱憎,生命,甚至是你自身的消亡?
这世上,本就没有“真实”。
弗朗西斯站在楼梯间,摆弄扶手边装饰了一路的蔷薇花朵。这活计完全不需要他去做,但是除了这些琐碎的事情,他也想不到其他消遣时间的方法。玩乐的兴致早就消失,从去年那场策划袭击教会的宴会之后——不,在那之前的许多年早已如此,只不过自己懒怠去思考罢了。
门被推开,他看到了满身是血的亚瑟,以及怀中长发散乱的少年。
“你又跟着出去了?”
弗朗西斯的声音很高,接近于尖锐刻薄。亚瑟走上楼梯,腾出一只手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替他收拾残局,替他处理掉所有麻烦,做个杀人犯,让他一直沉浸在虚假的美梦中,这就是你所谓的爱?”
“小声些,他在睡觉。”
亚瑟皱起眉头,小心抱紧了怀中的人,越过弗朗西斯的身体继续上楼而去。在他身后,响起了弗朗西斯高亢愤怒的嗓音:“你以为可以维持这个谎言多久?让他知道有什么不好,吸血鬼会有这种体质又不是他决定的!你们现在这样,就好像是在说吸血鬼是什么不堪的东西……”
“王耀是人类。”
这个平静低沉的声音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他比任何人都更像一个人类。”
痉挛般神经质的笑声自弗朗西斯体内拥挤出来,如同一个个被压爆的气泡。他大口喘息着抓紧了楼梯扶手,抬头望着那两人的身影,脸上是满满的憎厌与癫狂。
拔高了的,崩溃了的声调从咽喉拉扯出来,震得自己几乎要聋掉。
“一个是拼死不接受自己吸血鬼身份,一个是沉浸在吸血的快感中却毫不自知,你们还真是绝配!”
拳头重重砸进墙面,带着发泄式的怒气。他瞪着亚瑟的背影,扯着嗓子大声嘶喊。
“开什么玩笑啊!身为吸血鬼有什么错?哥哥我为自己是纯血种自豪,也会用一生来维护这份尊严,永远,都不会像你们这样的可怜虫一样,永远!”
亚瑟拧开门把手,把弗朗西斯的叫喊全部关在了门外。他觉着全身都疲累不堪,但又说不出这疲惫从何而来。怀中的人似乎睡得很熟,完全没有受到刚刚的影响。
他小心备至地把王耀放在床上,然后取了一条毛巾开始擦拭对方满头满身的血迹。漂亮平坦的额头,英气勃勃的眉毛,时常会笑的装满了阳光的眼睛。接着是嘴唇,和这个人一样温暖而活泼,曾被自己无数次亲吻过。
“今天,我遇见了你最好的朋友。”
声音很低,有些发抖。
“你可以安心,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你。可是天亮之后或许你不能和他一起聊天了,因为他状态很不好。”
亚瑟抬起王耀一条胳膊,用毛巾拭去上面已然凝固的血块。
“其实我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和他说话,你知道吗,以前我有个弟弟。虽然是收养的,但我那时是真想把他好好养大的,作为自己的亲人……”
对自己充满了崇拜之情,经常笑着叫喊自己的名字。有着强烈旺盛的好奇心,对一切未知的探索欲望,而且,也是个非常适合阳光的孩子。
在得知自己是吸血鬼后,毫无留恋地逃离了柯克兰的庄园。
第一次想要把信任交给人类,就被彻底背叛。
“他看起来更喜欢教会,才会握起捕杀血族的猎枪。不过他很笨,去年在教堂放走我们的时候,完全都没注意到我的存在;也难怪,他脑子里肯定处理不了这么多复杂的事情,光是思考要不要放你出去就已经足够混乱。”
亚瑟独自笑了起来,俯身亲吻王耀微蜷的手心。呢喃有如缠绵情话,低到难以听清。
“你有个好朋友。这就足够了。”
初次发现王耀出门猎食是一周前的事。整个人像从血水里爬出来似的,目光呆滞,站在波诺弗瓦的府邸门口。女佣无法扯动他,仿佛脚下生了根,不得半分撼动。直到亚瑟奔跑出来抱住了他。
王耀会不定时在某个夜晚醒来,梦游一样离开房间,找寻最合适的进食场所,然后大肆屠杀。清醒时的他是根本不知道这些事的,当然,亚瑟也不打算让他知道。
比其他吸血鬼幼崽还要强烈的饥饿感,无法自制的嗜血性,越来越填补不满的饥渴。该早些注意到的不是么;还是说失而复得已经太过快乐,甚至忘记了该有的警惕。
但是,即使早些察觉他的体质又能如何。
Gula,暴食——
“这边才是真实的,只有这边才是……”
亚瑟吻了吻王耀的脸颊,把整具身体都抱入怀中。他蹭着王耀冰凉的耳垂,如同寻求安慰的幼兽。
“那些都是噩梦哟。当你醒来后,就又是新的清晨。我会说早安,还有……”
“我爱你。”
我爱你。
第51章 永夜·上
耀没想过回家?虽然很远,但如果要回去的话,也是可以的吧?
1856年晚春,某个暖风和煦的午后。他们坐在教堂后面一处偏僻小院里,练习拆卸手枪。大个子青年手法很是熟练,每一个动作都毫不拖泥带水,但这完全没影响到他与王耀的闲聊。柔软的草皮里躺着许多发亮的子弹,被王耀随意扔在一旁的银十字架,还有零碎吃食。
我没考虑过那种问题。
王耀皱了皱眉,重又把装好的枪支拆卸开来,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是比阿尔要慢上半拍。很多事情上他都需要花费更多倍的努力,才能在同样的时间里赶上这个满脑子只有食物和英雄主义的白痴。
普通人都会有这个想法吧。难道是很讨厌你的家庭?那样的话本hero也是可以理解……
他们很好。
王耀打断这烦人的聒噪,将再次装好的枪支对准了阿尔的太阳穴,又觉得很无聊地移开了角度。挟裹着热度的风穿过整个院落,摇动着院墙对面那株盛开的玉兰树,浓郁花香便落了他们一身。
呐,说说看,是怎样的家庭?
阿尔固执不休地刨根究底,反复追问着,见王耀紧闭了嘴唇明显是不肯回答的模样,就露出一脸失望。这表情几乎是带了忧伤,让大个子的金发青年看起来就像只受了委屈的犬类,狠狠戳中了王耀的软肋。
四个……弟妹。
王耀暗骂了一声自己毫不坚定的立场,不情不愿说了下去。
一个不太爱讲话,也不喜欢和别人讲心事,不过私下里是很爱玩闹的性格。还有个读书很好,父亲和母亲都觉得他以后肯定是最有前途的一个。妹妹比较爱使小性子,但是很可爱,非常的可爱……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渐渐没了力气。一旁的阿尔却完全没注意到这情绪变化,正抓起面包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问:还有一个呢?
短暂而难耐的沉默过后,王耀猛地跳起来,朝着院墙那边奔去,转瞬跃上墙头。紧张的大喊传过来,似乎是在问什么人是否受伤。
阿尔嚼着嘴里的食物,目光望向墙头那颗盛开的玉兰。王耀抓着另一个身形瘦小的少年,小心帮助着把对方拉上玉兰树最为粗壮的枝桠间,并折了一枝开得饱满的花朵递给看不清面目的少年。
对方微微低头,像是在道谢,抑或表达歉意。被黑色布条蒙住的半张脸,看不清唇形的活动,大约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漆黑油亮的短发,比王耀的发色还要深上一些。当阿尔咽下最后一口面包的时候,那少年扭头朝向这边看了一眼,深沉无光的黑瞳凉凉扫过,顿时让阿尔起了一脊背的寒栗。
真是让人火大。
阿尔拿起最后一个三明治,狠劲咬了下去,一边模模糊糊地想道。
过了片刻,王耀跳下院墙,手中拿着另一只被折下的花枝,步履轻快回到阿尔身边。即使没说什么,也能发觉东方人的心情变好了许多,浅浅笑意浮在脸上,衬得一双琥珀眼眸灵动万分。
我劝你最好不要接近那孩子。
阿尔双手抱头仰躺在草地上,被侵入的阳光刺激得眯起了眼。
那是威斯特前段时间接回来的私生子,为了不影响他的声誉,那孩子平时都是不允许出现的。而且,那大概是遗传?一样见不得光的病症……
他看起来很想要那枝花。
王耀把象牙白的玉兰凑到鼻尖细细嗅着,用了稍显温柔的嗓音说着。
一直被关起来的话,会很寂寞吧……
人总是把自己的感受强加于他人身上,然后生出许多无谓的妄想。
阿尔不能明白为什么王耀要给他自己加上无法喘息的负荷,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应该用什么样的思维去考虑问题,怎样做出正确的判断与行动。每一件事都被强行套上了规则,而王耀就靠着这些条条框框生活着,把自己逼到最为险峻的路上,无法回头,不能失脚。
跌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为何一定得这样?
喜欢做什么,想要得到什么,不是很简单的事么。
三明治很好吃。约瑟夫神父是敬爱的亲人。喜欢呆在这里。天气很好的时候就睡觉。
明明是最简单的事实。
从柯克兰的庄园逃出去也是。
只是就这么想了,然后做了。
王耀经常大半年不见人影,再回来时就带了一身伤,如同地狱归来。
他替王耀包扎伤口,掌握不住力道总能让王耀哇哇大叫,尖声咒骂着却又乖乖忍耐。当王耀终于疲惫了躺下来休息时,他会翻开约瑟夫神父送给自己的圣经,借着煤油灯的昏黄光芒诵读篇章。
他曾经是想和约瑟夫神父一样,从事神职工作。虽然这愿望并不适合自己,现在也是个半吊子的猎人,但念着赞美诗的时刻还是他最喜欢的。
平静无波,压下去心中所有躁动不安的浪潮。
当我终于可以沉睡在棺材中,被拖到那冰冷深沉的墓地。
您亲吻我的额头,尽管它脏污不堪,沾满泥泞。
您为我点起蜡烛,抚平我身上流血的伤口,坚定我的信仰。
向前走吧,如果在死后仍有路途。
向前走吧,假使黎明就藏在永夜身后。
他们在教堂内发现那扇极为隐蔽的门时,抢着去抓嵌在壁画中的黄铜钥匙。他还记得王耀是怎样一脸兴奋地举着钥匙大声笑闹,差点儿招来当值的神父。
这是我们才能发现的秘密!这是我们的……
是只属于我们的。
那为什么在几年之后,那扇象征友情与信任的门,为杀害教区人员的吸血鬼而敞开?
1859年,10月17日。
阿尔打开教堂正门,只看到满地死尸。华贵精致的蕾丝手套,裙摆,阳伞,羽毛,还有被利用的少女们死前惊恐迷茫的表情。
他惶然回身,目睹教堂内一场惨烈厮杀。鲜血飞溅,染红十字架上的圣洁。
发生了什么事?
他看见王耀背着吸血鬼奔跑下楼,身边是下手狠辣的褐发女人,耳边别了一朵淡黄天竺葵。
吸血鬼。王耀。吸血鬼。王耀。
如果不放他们出去,王耀会死。
只是这样。
我得不出更复杂的结论!
他想起曾经蹲在名为“普罗米修斯”那扇门前的二人,相互握紧了手掌,把那枚坚硬钥匙捏进手心,焊入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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