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踩着柴火灰烬,试图扑灭铁刑架上的火焰。烧红的烙铁融化了他的手掌皮肤,滋滋作响。被血染红的眼眶滚动着温润的泪珠,但他使劲不让它们掉落出来。
那些漂亮的,褐色的发丝被烧成了灰,手轻轻一碰就四处飘散了。
“求求你……”
跟我回去。
“不要死……”
留下来的人该怎么办?
有人在身后叫他。
“弗朗西斯。”
他转身,看见不远处踩在血水中的亚瑟。
“啊,是小亚瑟。”
弗朗西斯绽开一个微笑,向亚瑟走去。靴子踏着人类破碎的肢体,发出粘滞犯呕的声响。
“我是来带伊莎回家的,小亚瑟也知道的吧?猎人们要处决她。不过我一个人不太方便,现在你来了真是再好不过,我们一起帮她逃离这里……”
他站在了亚瑟面前,双手抓住了亚瑟的肩头,笑容干净温暖,宛如沉浸在一场美妙梦境。
“然后大家一起参加你和王耀的婚礼,这么重要的场合可不能缺少必要的亲友。呐,你说是吧?”
为何你的眼睛如此冰冷?就像一个死人。
啊啊,对了,王耀已经死了。被钉穿了心脏,在去年就永远死去了。连带着亚瑟的感情,寄托,生命,一同剥夺。
“总之,我们先从这里回去,哥哥我真是看起来太狼狈了……”
锋利尖锐的金属物穿透了弗朗西斯的心脏,浸泡过圣水的利器折磨着柔软器官。他低头看见一只握着剑柄的手,正抵着自己的胸膛,从心脏溢出的血液沾染了亚瑟苍白修长的手指。
“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擅自将大批人类转化为血族,并染指贝什米特家族所属军队。现又触犯神圣契约条例,大肆杀戮教区人员以及猎人。”
从亚瑟嘴唇中吐出的话语,不带一丝感情。
弗朗西斯睁大了眼睛望着亚瑟结了冰的碧绿深瞳,濒临死亡的剧痛使他跪坐在地,为了保持平衡只能拼命抓着对方的手臂,满手鲜血在衣衫上留下许多指痕。他张合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但只呼出了些许疼痛万分的喘息。
“依据契约,犯此罪者,杀。”
亚瑟拔出弗朗西斯体内的长剑,随着这一动作,弗朗西斯的身体直直摔落在地,浸入血池之中。
绚丽血花飘洒起来,变成无数细碎轻柔的水雾气泡,漂浮在闷热血腥的空气中。
1861年5月30日,波诺弗瓦当家死亡。
那一天他只收获了两具尸体。
一个是他曾经的兄弟。
而另一个,是他的爱人。
良人爱我,我爱良人。他在百合花中牧群羊。
第56章
(一)
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寒风中吹出呜咽般的哀嚎。荒芜的大地一眼望去都是白茫茫的颜色,和旧灰色的天空连接起来之后,就再也分辨不清界限。
在这纯粹得刺眼的白色中,站着个穿着黑色大外套的男人。远远看去的话,他就像一张空白画布上不小心抹上去的画痕,看上去是那么显眼而让你无法移开视线;不管你是觉得碍眼还是别的什么,他就站在那里,浑身透出一种固执的敌意来。
坚硬的雪粒子不停击打着他冰冷桀骜的脸,撕扯着那一头银发,并钻进了他红得要滴出血来的眼瞳。男人嘴唇轻微蠕动着不知在说什么话,声音被寒风袭卷而去,无法听到分毫。
一束已然枯萎的天竺葵被放在了雪地之中,暗黄浅紫的花朵簌簌发抖,几乎马上要被扯入天空。
你的悲愿,我来继承。
1865年4月28日,慕尼黑。
斜对着市政厅塔楼的方向,在一座尖顶浅白色建筑旁边,有位金发碧眼的男子直直站立着,抱着双臂一副极为不耐烦的模样。高腰军靴在地面磕出急躁的响动,似乎在下一刻就会朝着谁攻击过去。事实上,他已经在这里呆了两个时辰还要多,随着光线的移动从正对街面的角度挪到了侧面,始终站在这一小块能够遮挡阳光的阴影里——但是该死的,要接待的客人早该在好几个钟头前就抵达此处,偏偏现在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
那轮要命的光球挂在了正午的位置,热气无处不在,熏烤着他严厉而焦躁的蓝眼睛,从紧紧扣好的衣领里钻进去,把他的身体包裹在可怕的热浪里。剪裁得体的军服成为最糟糕的附属物,而腰间皮带束紧的部位简直要烤化了;如果谁能仔细瞧一瞧他脸上的神情,定会被濒临忍耐与爆发边缘的情绪吓个半死。
充满快活阳光的语调突然在大街上响起了,带着点儿乡音的大大咧咧,欢乐而聒噪。
“真是很久没有来这里,变了太多都快忘记啦!看看那个塔楼,没记错的话,整点会有骑士蹦出来跳舞——骑士来跳舞,哈哈哈!”
说话人有着一头微卷的褐色短发,略显黝黑的皮肤在太阳下微微泛光,当他大笑着拍身旁那人脊背时,眼中便显露出无所顾忌的笑意;他指了指前方那座哥特式尖角嶙峋的锈银建筑,被深绿花纹包围起来的钟表正缓缓移动着指针,“人们骑着马在街上游行,一个红头发的姑娘用颜料在脸上画了五颜六色的条纹。罗维诺你也打起精神来嘛,这旅程并没有你想象的那般枯燥……”
“滚开,别碰我,蠢货!”
一旁的少年皱着眉快步行走,试图摆脱这烦人的家伙。后者依旧笑嘻嘻一脸毫不在意,勾着少年的肩膀,目光不经意落在了前方等待已久的军人身上,顿时大力挥动胳膊叫出了声:“路德,多日不见!”
……真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和这两人认识。
等待已久的军装男子头疼似的扶额,面上严苛烦躁的表情有所松化,更多浮上了无奈的情绪。他向前走了两步,向着那二人伸出手,礼节性问好。
“欢迎来到慕尼黑。我是路德维希·贝什米特,向您致以敬意,梅尔斯公爵。以及您的朋友……”
“不用和我搭话,离我远点。”
少年很干脆地打断了路德维希的问好,走到路旁阴凉处坐下来,大大舒了一口气。对于吸血鬼过于耀眼的阳光让他的心情加倍恶劣,再说下去就会彻底爆粗口。
褐发青年笑着摇了摇手,灿烂笑容间露出一口洁白牙齿:“那只是个代称,直呼我的名字就好。真是不懂,你们一个两个都喜欢这么叫我,”他看着面容严肃的路德维希,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看似天真热情的绿眼睛完全没有任何温暖气息,“我是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很高兴见到你,贝什米特的现任当家。”
路德维希微一鞠躬,并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右侧被遮蔽了阳光的暗巷中,停着一辆黑红相间的马车,正为来临的贵客敞开了车门。
“那么,请二位随我前往寒舍,商讨详细事宜。”
四五年的时间对于人类来说足够漫长,但放在吸血鬼身上又是如何呢?
一场午眠,几次旅行,或许就流失了数十年。
除却人为性的伤害,他们的时间几乎是停止了流动,即使是拥有生长期的纯血种,也可以活过十几个甚至更多的世纪。看看长老院那些身形枯朽却仍然牢牢掌握着整个血族的纯血种吧,即使再过几百年,你仍要俯首帖耳,去聆听他们每一条规矩与命令。但这又有什么不好呢,从长老院传达下来的意旨永远正确,挑不出半点毛病,你只需要去遵守去完成。完美聪明的决断!否则,波诺弗瓦家族就是个活生生的反例。
在短暂的路途后两位客人随同路德维希进入了府邸内的休憩之所。那是间布置得一丝不苟的屋子,黑色钢制地板,深红沙发,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水果,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星点儿灰尘。一个花瓶,或者是相框的边纹,都挑不出毛病,就和路德维希头上梳好的金发一般,没有丝毫杂乱。
脾气暴躁的少年把自己的身体扔进沙发里,伸出一条腿搭在了干净光亮的桌面上,满满的挑衅。但他很快感到了厌倦,干脆枕着安东尼奥的腿,把对方的手腕拿过来张口咬下。
“那之后没有对弗朗西斯的行为作出其他制裁吗?我听说你放弃了惩罚的权利,这可真是令人吃惊。”
安东尼奥稍微倾斜了身子,维持着让少年进食的姿势,用另一只手抓起桌上盛放的番茄咬了一口,对这不甚满意的滋味皱起了眉头:“太蠢了,不管是他,还是你。”
“只是一小部分军队,还不至于大动干戈。况且,他死后整个波诺弗瓦家族就已经垮掉,不堪一击。”路德维希谨慎斟酌着词句说道:“不计后果地大量增加同族,其实我有时也会有这种冲动,只不过他付诸行动了而已。贝什米特家长久以来扎根于军备方面,早已与人类不可分割,能够与他们共同见证历史与荣耀是件不错的事情,因此不愿放弃这种相处方式。这是我作为军人的原则。”
“太蠢了……”
安东尼奥重复着低喃了这句,随意几口把手中的番茄解决入腹。路德维希无法从他的表情和语气中获取任何讯息,只能低声叹息,一边把装订整齐的文件递过去。
“长老院派遣我来负责接待您,一方面是向您说明梵蒂冈的情况,另一方面,是希望我能够协助您。自那次波诺弗瓦伯爵大肆屠杀教会人员之后,梵蒂冈对我们的信任也越来越低,不,说是从来未曾加以信任更为妥当。”
“上个月,我们损失了一百三十五名高等血族。这不是同族戕害,而教会对此拒不承认。”
在位于维尔茨堡的大型聚会中尽数被杀的吸血鬼,没有留下任何讯息。这是行动有素的计划性谋杀,所有的尸体都被破坏殆尽,根本找不出死因。
路德维希盯着安东尼奥,目光平静,一字一句说道:“长老院怀疑这是梵蒂冈猎人协会所为。”
“那又怎样?”
安东尼奥耸肩,从鼻子里嗤笑一声。他侧头低声询问着少年什么,语调温柔,得来的是少年充满怒气的回瞪。
“猎人们和教会何时停止过对吸血鬼的杀戮与试验?只不过以前还算偷偷摸摸,不会像现在这么理直气壮。像吸血鬼一样永生的时间!世界唯一的主宰!不过就是这些东西。”
血族渴望着人类所得到的光明,人类却艳羡这如同诅咒般无法完结的生命。没有到手的东西永远是最为香艳的,勾引着你每一个神经细胞,把你拖入欲念之中。
军装男子再次微微叹了口气。
“神圣契约已经开始失效,长老院希望您能协助我们,恢复它该有的效力。也就是说,希望您能与那位监控者一同找出罪证,向梵蒂冈提出质疑与要求。”
“一直坚守着契约条例的,最为出色的监控者。是的,亚瑟·柯克兰,被您赋予初拥的对象。三日前,他已晋升为亲王职阶。”
他折起写满陈述之词的纸张,最后对着巨大而空旷的大厅鞠躬。黑暗中有无数蝙蝠扇动翅膀,飞向殿堂穹顶。
颂扬,赞叹,肯定,以及新的命令。
所有的声响被强制塞入耳内,消化成下一步该做的行动指令。
深绿暗沉的眼眸,如同冰寒积雪,映不出任何景象。
(二)
你有没有失去过那么一件东西,它带走了你的全部,可是神奇的是,你还活着,空无一物地活在这世上。原本拥有的一切就在那么几秒钟内崩毁消亡,留给你的只有一个选择,你是活下去,还是也放弃这生命?
活下去,就都可以重新开始,但你不知道上苍什么时候会再和你开个玩笑,你又得重头再来。
那么,你是选择独自一人孤独求生,或是干脆连自己也一同跳入死界?
“正是因为前方无可预测,才会有意想不到的可能不是吗?”
安东尼奥从马车上跳下来,向里面的人伸出一只手,微笑着说道:“所以你我都愿意享受这漫长的岁月,去期待每一个新的黎明。你得承认这个,罗维诺。”
被称作罗维诺的少年轻轻哼了一声,对安东尼奥的说辞不屑一顾。他把手搭上安东尼奥等待着的右手,也从马车走下来,靴底踩入一片潮湿松软之中。天刚刚下过雨,整个树林间弥漫着静谧而芬芳的气息,间或有野兔和松鼠从生长着菌类的草丛中探出脑袋,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打量陌生来客。
所有的景象都是鲜亮的,湛蓝如洗的天空,滑翔而过的白鸟,道路两旁被雨水洗得油亮欲滴的树木。泥土和草腥味混杂在一起被凉风推送着在爱丁堡的乡间穿梭而过。这让安东尼奥心情很不错,他从裤兜里摸出几个辅币扔给车夫,并大笑着感谢对方能将他们送至此处。一脸木然的车夫恍惚点头,目无焦距地甩开了马鞭,驾驶着车子原路返回。
“接下来你只需要回到经常呆着的路口等待生意,就像只打了个盹儿。”
安东尼奥对着马车的背影自言自语,接着挽住了罗维诺的胳膊,不顾少年挣扎硬是拖着向前而去。在层层叠嶂的葱茏树木之后,可以望见那座中世纪风格的庄园别墅,白色尖顶被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包围起来,许多禽鸟在上空盘旋鸣叫。
从慕尼黑到爱丁堡,花费了不少时间,当安东尼奥与罗维诺真正站在这所庄园前,已经是六月底。这期间他们差不多有四五次都忘记了旅程的目的,把更多的时日耗费在游玩与打闹上,能最后抵达爱丁堡某种意义上也算作奇迹。
当然,会导致如此的因素除了安东尼奥较为随性的做派之外,更是因为他实在是觉得麻烦透顶。这就好比一个乐哈哈的农民,整日里过着简单的生活,只需要关心他的番茄是否得到了足够的照料;突然有那么一天来了士兵命令这农民放下铲子和手套,去做个日理万机的大臣——天知道这是多么滑稽的一件事!
园子里的番茄要重要得多。
安东尼奥默默嘀咕了一句,抬手抓住铁制大门上缠绕了链条的铜锁,试图直接扭断。
“你明知道我在家。”
阻止了他这一破坏性行为的是个冷淡的男音。安东尼奥扭头看向门侧的铁栅栏,十字尖角的黑色栅栏上悄无声息落了个金发绿瞳的男子,身体被缠绕在铁条上的藤蔓花朵簇拥着,说不出的艳丽森然。
“没人会在有客人来访时还锁着大门的,你比我更懂这些礼节。”安东尼奥收手,笑得一脸纯良。他能感觉到身后少年紧绷的身体,于是握住了那只僵硬的手腕,暗自用力。
37/45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