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维诺抬起了布满泪痕的脸,看着不知所措的亚瑟,断断续续地说着,“他可以把对他最好的人毫不眨眼地杀害,可以让同伴在自己面前被所谓的爱人削掉脑袋,也可以有一天把我们都送上死路。为什么你们还能装作没事人一样……弗朗西斯可是被这家伙杀死了啊……你还能对他笑得出来,和他相处这十来年……”
“那是你最重要的亲友吧?”
后半段的问话是对安东尼奥说的。
谁也没能回答这些问题。房间里没有人再说话,只剩罗维诺嚎啕大哭的声音。
为什么要哭呢?
明明最该哭泣的人,都忘记了哭泣的方法。
我们经历受洗,来到这世上。您为我敷油,为我吹入生命的气息。
当我第一次睁开眼,看到您为我准备好的这个世界。它看起来是那么美妙,尽管残缺,却让我止不住哭啼出声。
我从您那里得知的道理只有一条,但已足够支撑我活过余生。
痛苦亦是欢愉,离别也将会有重逢。
“我们总会重逢……在过去的几百年里本大爷就是靠这个想法活下来的……”
银发红眼的男人靠着树干,让自己在摇摇晃晃的枝桠上站得更稳些。繁茂树叶遮掩住他大半身体,只露出些许银色发丝与血红艳丽的眼睛,远远看去会以为那是零碎光斑,与树影交织在一起辨不分明。
这里是距离慕尼黑足有几十英里的乡郡,过于茂盛的丛林在土地上肆意生长,只在其间勉强开辟了一条小道供人通过。夏暑的阳光被随风摇曳的枝叶切割成无数碎裂光点,毫无温度地在男人身上游离出一片浮光。他在这里等待的时间并不长,连枪杆上冰冷的托手都没吸收多少暖意。
山路尽头出现了几个黑影,渐渐走近可以看清是神态疲惫的猎人们,还有两三辆来回颠簸的马车。藏在树影里的人动了动,被树叶簇拥着的乌黑枪口悄无声息地对准了某个猎人的额头。
砰!
谁也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走在最前面的猎人已经仰面倒了下去,眉心嵌着深色的血洞。人群开始骚动,各自拔出了枪支警惕地四处张望,寻找暗杀者的位置;紧接着又一声枪响,第二个猎人应声倒下,鲜血从后脑喷射而出,在车身上甩出长长一道痕迹。
“把本大爷的信念摧毁的,自私而罪恶的人类……”
他自言自语着从腰间抽出一柄军刀,脚下使力,猛然从路旁的树林中跃出!
有猎人朝着他开枪,子弹被军刀挡开,火星直迸。目眦尽裂的血红瞳孔死死盯着所有的活物,里面流露着的是纯粹的恨意与决绝,以及彻头彻尾的癫狂——
“全部都杀光就好了!”
(六)
这注定是个不安稳的年份。
在与血族的交战中,猎人们凭借出色的组织能力,战斗能力以及越发精良的武器,对血族造成了致命性的打击。但同时,梵蒂冈也损失了将近四五百名猎人,这并不是个小数目。人们为死去的英雄点起蜡烛,吟唱安魂曲;战意不息,渴望胜利之心愈发强烈,只需再努力一步,就可完成作为血猎最光荣的使命,为这长年的战争画上终结符。
赞颂吧!为人类即将到来的黎明。
大约是从7月底开始,战斗进入了胶着状态。
按理来说,吸血鬼已然陷入极为不利的境地。进入慕尼黑的大批猎人将他们堵在了长老院,犹如捕获了猎物的蜘蛛,只待最后的飨宴。然而事态总是朝着变幻莫测的方向发展着;一只莽里莽撞独自行动的吸血鬼不知怎地就闯入皇室,以实际行动表示了切身受到威胁的愤慨,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在这之前,这个崭新的国家早已对教会有诸多不满,得此事件火上添薪,更是加重了对教会果断而狠绝的制压。
受到牵连而无法自由行动的猎人们逐批退出了慕尼黑,返回到梵蒂冈去。尽管他们是如此渴盼能够迅速结束这场战斗,结束这百千年来长久的对峙。
我们还没有到绝路。
亚瑟看着松懈下来相互谈笑的吸血鬼们,危机与孤独让他们有了更为融洽的关系。
但我却已无路可走。
“南方捎来的口信,猎人协会更替了新的首席,是叫做威斯特的家伙。他曾任职于伦敦的圣玛格丽特教堂,被调职后一路升迁,现在爬到了最高的位置。”路德维希手里捏着几张信纸,向亚瑟报告刚刚得来的讯息,“现在他离开了梵蒂冈,正朝着这里赶来。在如何处理我们的问题上,我想他应该是最高权力者。”
在路德维希提到这个名字的同时,亚瑟微微皱起了眉。许多不愉快的回忆涌了上来,连带着生理性的嫌恶。一个见不得光的男人,各种意义上都是如此——尖刻而敏锐,步步算计,还有着对自己莫名其妙的敌意——难道不是这样?那件永不离身的白披风所遮掩的,是阴谋与恶毒滋养起来的躯壳,尽管外表再光鲜亮丽,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在克利夫登骗取自己的血液,又在家徽引发的事件里百般为难;可就是这个被上帝眷顾了的家伙,几次三番劫里逃生,毒药与利刃没能杀死他,布拉金斯基家族对圣玛格丽特的屠杀也没能波及到他。
见鬼的好运气!除此之外也不能想出其他夸赞。
“也就是说,我们需要从这位威斯特先生身上下手?”
亚瑟从路德维希手中接过信纸,匆匆扫视了一遍上面的文字。“把他截下来,实在不行的话,造成更大的混乱也成。不管怎样,都会是个好的反转。”
“是的,我也这么想。稍后会派遣适合的血族前往。另外,我可能也需要出行几天,并不远,就在这一带。似乎出现了行踪不定的吸血鬼,专门捕杀猎人与其他教区人员,让我有些在意。”
路德维希看亚瑟默许了自己的行为,便立正做了个标准的军人式鞠躬,迅速离开了房间。打开门的一霎那,罗维诺与安东尼奥高声的笑嚷从外面闯进来,撕裂了房间内安静沉闷的空气。明亮得刺眼的灯光映在亚瑟身上,接触到的皮肤一阵瑟缩,如烧灼般疼痛。他起身关上了房门,回到先前所坐的地方,盯着桌上静静躺着的一张纸出神。
没有人能比他自己更熟悉这字迹,因为他曾用同样漂亮的花体英文写过无数缱绻缠绵的句子,描绘着他和另一个人的未来。现在这字迹却划出了阴冷而绝望的句子,向长老院与全体血族表述着这世上最残酷的决心。
“任何人,任何——如有见到王耀,立即将其诛杀。这将会使教会受到重创……”
他轻声念出了纸上其中一段的内容,唇齿生寒,一直冷到身体最深处。心脏像是被掏空了,彻底掏空,血肉无存。
“怎么可能不是你……你说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
把自我欺骗的意识驱赶掉之后,就只有最难以接受的事实。爱人复活了,多么美好的奇迹,然而那已经是只纯粹的吸血鬼,一只体质为“暴食”的吸血鬼。这是最合理的解释,在之后的几次杀戮中也得以证实。
名为王耀的那个人类已经死去。
就算自己还是存着些许侥幸与怀疑的心理,又有什么意义?
亚瑟·柯克兰必须下达诛杀王耀的命令,必须表明自己坚定的种族立场,必须赢得这场战斗的胜利。死去的魂灵们在看着他,活着的血族也在看着他,连他自己,都在时刻审视着。
把怯弱丢掉吧!正如它从未击败过你一样。
挽起弓箭,踏开脚步,像个真正的勇士。
去射杀自己的爱人。
(七)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当你决意独自背负,也就要承受它所带来的苦难与甜蜜。你无法与他人分享,你为它挣扎痛苦,为它声嘶竭力,忍受它对灵魂的折磨拷打;也许有一天,你还会将它带进坟墓,与你的尸骨一同被蚂蚁啃食干净。
那么,你是为了什么样的缘由,为自己铐上了如此沉重的枷锁?
基尔伯特抬头看到路德维希的时候,后脑勺像是被人狠狠敲了一闷棍,整个身子都无法站稳。片刻之后他用胳膊抹了一把额头上滴滴答答的血液,硬是挤出个微笑向一脸震惊的路德维希打招呼:“哟,阿西。好久不见。”
他的右脸颊被刀刃割开了深而长的口子,那是某个猎人濒死时的杰作。胯骨和小腿也都嵌着子弹,伤口处冒着嘶嘶作鸣的水气,散发出一股焦糊味。四个猎人,从奥格斯堡出发,带足了子弹和防身刀具,还有该死的马鞭草——真是漂亮!他们既聪明又愚蠢,在遭到伏击时齐心协力想要把堂堂的基尔伯特大爷做掉,事实上也的确差点儿让自己送了命。结果是吸血鬼还活着站在这里,猎人们却都没了呼吸;这种死里逃生的感觉让基尔伯特想要纵声大笑,用一连串肮脏词汇构成的咒骂来赞美自己,然后为猎人们做一场弥撒。
可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路德维希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在这个鸟不生蛋的荒郊野外,简直就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一样?不,或者说是自己根本没注意到其他吸血鬼的靠近,才会在看到路德维希的时候被吓得不轻,几乎忘记了说话的方法。
“他们说有个银发红眼的纯血种在这一带出现……听到谣传时并不能确认,没有想到真会是你……”
路德维希似乎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喃喃自语着向基尔伯特走了过去,“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来见我?”
擅自抛弃了家族,姓氏,兄弟,然后就消失无踪。
基尔伯特踉跄着倒退了几步,与路德维希拉开距离。因圣水银器的伤害而几近麻木的双腿无法自由活动,一脚踩到了某个猎人的尸体,眼看就要摔倒在地;情急之下他将手中的猎枪插进土地,勉强支撑着平衡,一边对路德维希做了个禁止靠近的手势。
真是狼狈。
基尔伯特看着自己糊满了鲜血残破不堪的身体,衣服变成了烂布一绺绺挂在身上,活像只可怜的流浪狗。
“你看起来过得还不错,”他翘起了嘴角露出个轻浮的笑容,目光却避开了路德维希装满痛楚的蓝眼睛,轻声说道:“可喜可贺。”
“为什么不回家?”
路德维希重复了这句问话,原先焦虑担忧的表情掺杂了怒气的成分,阴鸷而可怕。“你知不知道我找你要找疯了——”
“回去做什么啊!去做你们的牺牲品,让你们吸干我的血液,再来为我戴上所谓荣誉的勋章?”
“是,我很乐意为同族献出生命,献出自由,像个傻子一样让你们剜走我每一处血肉,结果你们还是背着我和教会签订了契约!现在叫我回去?好样的,阿西,这是让我再次成为你们战斗的药品?”
基尔伯特把手中的长枪甩了出去,扔到路德维希脚边。他大口喘息着用手捂住了血流不止的额头,眼前一阵发黑,大概是失血过多的反应。
路德维希说了什么,这声音模模糊糊听不清楚,变成无数难以辨认的杂音。紧接着基尔伯特遮挡在额前的手臂被扯开,充斥着怒气的吼声劈头盖脸砸了下来,震得耳朵嗡嗡直响。
“眼睛是怎么回事?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放开!”
被捏紧的手腕剧烈挣扎着,动作无望而固执。
“请不要太任性,哥哥!”
在路德维希喊出这个称呼的同时,基尔伯特睁大了鲜红得不正常的眼睛,用尽最后的力气挣开了禁锢。
没有逃离,也没有上前,只是站在路德维希的面前,面上冷漠如冰。
他张口,话音沉静得可怕。
“伊丽莎白死了。我问了很多人,最后找到那地方想为她献一束花。可是阿西,她连个坟墓都没有。”
悲凉的笑意在血色瞳孔里散开,转瞬即逝。
“除了恨意,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让我活下去。所以,别了,我的兄弟。”
温暖的房屋。家人。亲情。只要回到这些东西所存在的地方,就是对死去之人的背叛。
喂,你能明白吗,阿西?
基尔伯特转身离开,背影做了个潇洒帅气的告别手势。挺得笔直的脊梁,不肯弯曲半分,仿佛那就是他的荣耀与自傲。
你是否也曾品尝失去的滋味?
你是否也藏有无法对他人诉说的感情?
死去的魂灵为活着的人们戴上镣铐。
活着的人们却听不到死者的诉求!
永远也听不到……
几日之后,在距离慕尼黑还有几十英里的地方,一处破败的桥墩与河堤附近,吸血鬼袭击了梵蒂冈而来的猎人们。
伤亡各半,十来名猎人和四只吸血鬼,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吸血鬼的目的是被猎人围守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在那里面,有着极为重要的猎物。
看吧,他们用了难以看清的速度扑向马车,接着被行动有素的猎人射中头颅或是心脏,锐利刀刃砍断了他们的肢体,但仍难以阻挡疯狂的进攻;这就像一场自灭性的战斗,每只吸血鬼都带了赴死的决心——
用鲜血铺开道路!骨头作为武器!
没有什么不可舍弃。
这种不顾一切的厮杀方式给猎人们造成了极大的麻烦,不管怎样防御阻拦,最终还是有吸血鬼跳上了马车顶部。他用利爪掀开车篷,袭向里面被白披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混乱中无人能顾及到这边的情况,竟是眼看着里面那人要被强行带走!
下一秒是吸血鬼被锋利寒冷的金属物刺穿了心脏。
那是一把黑色镶金的东洋刀,被瘦削病态的手指握紧了,接着刀面翻转,横向扯开吸血鬼的躯体。骨头,内脏,尽数斩断。
疾风卷起遮盖住男人面容的风帽,显露出的相貌映入吸血鬼惊愕的眼中。
漆黑无光的齐耳短发。以及同样颜色的,冰凉湿润的眼眸。与资料所说的完全不一致,东方面孔,东方……
然而吸血鬼已经不能开口出声。破碎躯体从车顶掉下,重重砸落在地,宣告着任务的全盘失败。逐渐涣散的视网膜中,是那男人舔舐刀身血迹的模样。风帽重又戴回头上,掩藏了所有不可见光的秘密。
(八)
1849年,夏。
即使是到了半夜时分,也无法感觉到丝毫清凉。热气从滚烫干涸的土地里冒出来,钻进每个人燥热干渴的脾胃,只是吞咽一口这热气都能尝到满嘴血腥。
在这样的日子里菊始终处于高烧不退的糟糕状态,浑身上下都疼痛万分,偏生又觉着无比的冷,冷得牙齿打颤。他只能缩起身子,把自己的胳膊腿脚都挤作一团来让自己好受些。他可以听见外屋大人们睡梦中或粗或细的呼声,还有湾湾在身侧呢喃着的呓语,似乎是做了噩梦。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往年经常伴随他入眠的蛐蛐和飞虫都被烤化了饿僵了,变成了一碾即碎的尸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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