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遭他多年鱼肉的苦主,见了告示倾城而出,现下正乌压压地站满整片海滩。无人说话,汹涌海风中只听粗重的呼吸此起彼伏。
谢愔不敢直视这些人的眼睛,他们奉他为父母官,可他却从自己的子民身上饮生血、食生肉。感受到那一道道出离愤怒的目光,他平生第一次在高台之上,如坐针毡。
“开箱。”
随着封璘一声令下,一个粗衣汉子走上前,谢愔见状魂都飞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被他胡乱以通敌罪下狱的杨大智。谢愔企图置他于死地,就跟多年前陷害他兄长的手段一样。
“箱一,庆元四十八年军费,十万两;箱二,庆元五十一年城楼修缮款,四十万两……”
喑哑的嗓音在偌大海滩飘荡,很快覆盖了人群。城门自七年前被倭寇的炮火轰击至今,一直是那副破烂模样,也象征着这座海陲重镇的一蹶不振。
得知真相的人群开始骚动。
“箱二十一,隆康元年,赈济款……百万两。”
轰然一声,人潮人海顿时炸开了锅。
隆康元年,也是新帝登基的第一年,闵州八县遭遇一场史无前例的海啸,沿海数百民居无一幸免。此后三月,仍不时有房屋残骸与难民遗体被浪冲上岸,欲调军队去救援,却是兵甲戋戋自顾都尚且无暇。
人群中爆发撕心裂肺的一声喊:“杀了狗官!”
谢愔两股战战,起身欲逃,襕袍却教沉重的官帽椅压住一角,连椅带人摔了个狗吃屎。
“王爷,王爷!”他顾不上被砸的左腿,膝行上前,哀哀道:“您说过不杀我,是您亲口答应的!”
封璘歪着头看他,晾开空空如也的手掌,示意自己什么杀器也没有。
一人呼,万人应,死寂无声的海滩顷刻间掀起潮涌般的声浪。谢愔惊呆了,满面血色迅速褪去,拖着一条断腿不要命地逃。
“鱼肉百姓!死不足惜!”
“狗官拿命来!”
迟笑愚眼看人群围了上来,不少守军甚至从靴筒里抽出了短剑匕首,他忙低声问:“王爷,要拦吗?”
“拦?”封璘手里把玩着百尺镖,漫不经心道:“本王只说不杀他,没说拦着旁人杀他。民心若此也,我奈如何。”
雪芒骤闪,谢愔如狗彘般四肢爬地,在幢幢人影中拼命找寻出路。杨大智冷漠地看着,抬脚跺在他胸口,谢愔被踢得倒仰,吐血不止,
军民手中的匕首短剑甚而菜刀齐齐亮出,上下翻飞,谢愔长长地惨嚎,片刻之后没了动静。
封璘起身面海而立,猎猎海风掀开他额发,露出一双被仇恨浸淫至深的眼。怀缨从他身后转出,望着人潮散尽处那具没有一丝附肉的森森白骨,啸天的尾声里血性与杀性并存。
作者有话说:
就也没啥好说的,传下去,狼崽咬人啦……求海星求海星求海星
第10章 沧海月明珠有泪(一)
隆康三年,白露早降,秋令。
钦安县令身死的消息迅速传开,三千里大晏无不感到震骇。身为一方父母官,竟被自己的子民在自己的地盘上,千刀万剐而死,此事漫说庆元隆庆两朝,便是三皇五帝到大晏开国,这也是头一遭。
一时间,此事成了八方九边乡野朝堂共同的谈资。
口舌流淌间,一个传闻不胫而走:谢愔死时浑身血肉殆尽,空余一具白骨。而当天夜里,海面上空乌云四合电光朔朔,本已入秋的时节轰然响起一声炸雷,浓雾散尽,森森白骨顷刻间化成了齑粉。
便有人说,姓谢的横行乡里、荼毒百姓,早已是人神得而诛之。这不,就算他死了老天也要追来一道天谴,生是罚他尸骨无存,难入轮回。
事态发酵至此,谢愔在朝中的同党人人自危,谁还顾得上追究凶手,更遑论追究当日就在现场,却对一出暴行放任自流的兖王殿下了。
是而,封璘还能悠哉地垂钓。听完朝中那些风声鹤唳的荒诞事,他向上提了提竿。
“桑籍呢,没弹劾本王一个尸位素餐?”
迟笑愚合掌拍晕了一条蚯蚓,说:“他被天谴的传闻吓到,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功夫对付您。要知道,谢愔这些年行得这样稳,多亏了有他这位恩师的保驾护航啊。”
封璘往鱼钩上搭饵,眯眼自海面扫视一圈,视线定在某处,振臂挥竿。
“不过,胡首辅倒是在早朝上提了一嘴,”迟笑愚觑着封璘脸色,踌躇道:“他以为您此举,难逃挟私报复之嫌。”
当朝首辅胡敬斋是庆元年间的老臣了,为人刻板,性子耿介。因其曾与秋千顷有师生之谊,迟笑愚说话时难免顾忌着些。
封璘扬扬眉,不以为意:“老夫子满口仁义道德,看不惯本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随他去吧,何必理会。”
迟笑愚道:“属下是担心,首辅大人仍在为七年前的事情见怪于您。”
海面无波无澜,鱼漂却猛地一荡,划开粼粼波纹,把正待咬钩的鱼儿都惊跑了。
“见怪,见怪是应该的。”过了很久,封璘轻飘飘地说:“本王一身罪孽,倒盼着有人能替先生痛恨于我。若不然锦绣堆里待久了,容易忘记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
迟笑愚不忍:“诗案之事非您所愿,当年您也只是……”
“子非我,安知我所愿,罢了。”
顶着副将略微惊诧的目光,封璘面无表情,他无意多谈,拉起鱼竿道:“今夜带上谢愔的骨灰盒,随我出城一趟。”
哪有什么天打雷劈,封璘不过是叫人烧掉谢愔的尸骨,再散播了那些怪力乱神的说法。打小以命搏命的他比谁都认得清,心爱须得自己挣,仇跟怨也一样。
斯夜无云,连日来最完满的一轮月被海浪托上正当空。滟滟随波千万里,独不照荒塚枯骨逢归期。
只能等梦中人来寻。
杨大智就是那个夤夜寻访荒塚的梦中人,他入的是兄长的故园梦。
谢愔虽死,但杨大勇的污名尚未洗清,他只能和那一百名死士一起,埋骨在这无人问津的乱葬岗。因尸身难辨,杨大智想为兄长单独起座坟都做不到,索性对着百具骸骨,当做一人祭。
“兄弟带着仇人骨灰,来看你了。”
一把灰一片白,狠命地扬到半空,把夜渲染得有森然恐怖。狼皞上干云霄,在月光照拂不到的地方,恣意诉说着凄怨之情。
杨大智扬尽骨灰,猛然向前匍倒,十指深深地嵌进泥里,难以遏制地发出哽咽声。
封璘就站在身后,听他哭音渐缓,方开口道:“据冯主簿交代,当年谢愔接到线报,称你兄长携布防图,往西南方向逃窜。他出兵拦截时,布防图已经在杨大勇身上了,他并不知道栽赃陷害之人是谁。”
杨大智的哭泣转至短促而压抑的重喘,他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谢愔只是明里的一把刀,真正的持刀人隐藏在黑暗中,旁伺着那场目的明确、不由分说的屠杀。
杨大智比封璘更早一步知晓内情,长达七年的求索让他一度在阴瞑间依稀窥见了真凶的影子,然而犹如潮中暗礁,并不分明。
“钦安惨案,不像咱们想的简单。”封璘说,“现下有个机会,能替你,也是替本王挖出当年真相,你肯不肯?”
杨大智顿首:“杨某已是王爷座下鹰犬,愿凭驱使。”
风鸣不息,满山林叶簌簌,应和着海浪怒滚,交织成摧天撼地的轰鸣。
风暴要来了。
***
雨一连下了数日,没有停止的意思。人皆闭户不出,醉仙居的生意都冷淡不少。
没有了客人,醉仙居的靡靡之音倒是竞日不绝。谢愔死后朝廷来人料定后事,王爷少不得应酬缠身,某位娇宠反而得了闲,得空就往二层干栏楼里扎,美其名曰“风月会友”。
“粉香汗湿瑶琴轸,春……春逗酥融,嗯……棉雨膏。”沧浪“唰”一下睁开眼,竹扇扣在掌心,扭头难掩兴奋地问道:“棉雨膏,玉老板觉得如何?”
玉老板把算盘珠子扒拉得山响,店里流水惨淡,窗外风雨恰和心思相衬,如晦如磐。
她现在听不得一个雨字,“啪”一声,账本倒扣在案上,怒道:“白日宣淫,老不正经!”
沧浪抵开扇面,遮了半张脸,只露双眼睛在外:“长夜无春,少来古佛。”
玉非柔怔忡有顷,随手抓起酒杯劈头盖脸地砸过去:“你骂谁没男人?!”
沧浪晃肩一闪,停下来露出个“我有你没有”的表情,气得玉非柔直把金杯换木杯,这样多砸几次,哪怕砸坏了也不心疼。
闹够了,沧浪斜阑听雨,伸出扇子将一株紫藤枝蔓勾到近前赏玩。
半晌,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玉老板跟王爷仿佛是多年的故交?”
玉非柔对光照着杯底裂纹,听闻这话,肉痛的神情倏然一收:“好端端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沧浪抬扇,向她腕间的玛瑙串点了点。
玉非柔凝眸俯首,很快笑起来:“这点细枝末节都留意了,险些以为你是多心大的人。”
沧浪故作潇洒地打扇,背过身想,何止留意,简直时刻萦怀。要是兖王一边视他为倾心人,一边又向姑娘暗送秋波,这成什么了,看他回去不咬死他。
身后,玉非柔却沉默了。她本是明艳无方的长相,此刻眉间拢着清冷薄愁,竟略显出几分烟雨水乡的婉约气度。
她淡淡地开嗓:“我与殿下,曾经共过生死。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姑娘,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却能为了护我,与关外的野狼死战。”
从听到“共过生死”四个字起,沧浪心口便无由一酸。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那酸劲原来命名为妒。
但转而,沧浪蹙了蹙额:“王爷原来真的曾经流落关外,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他压低声,自言自语道:“难怪养得一身狼性。”
“你当真一点都不记……明白吗?”水波微澜,沧浪看出玉老板有点不高兴。
“我是个难得糊涂之人,脑袋空空,心也空空。自己从何处来尚且不知,哪顾得兼济他人苦楚?”
他故作轻松的话里透着十成十的酸楚,谁知却教玉非柔曲解了其意。
玉老板脸色陡变,冷笑着道:“你不记得自己是谁,好歹也在闽州呆了三月,太傅大人的《虎啮篇》总该有所耳闻吧?”
庆元四十六年殿试,先帝以“养虎自啮”为题,命一甲三人御前应答。年仅十七的秋千顷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当下笔蘸浓墨,千字长文转眼铺排工作。当中一句“明君明矣,养虎危矣。少无所识,辍其爪牙,熏其双目,则殆无遗患”引发先帝爷半刻深思,旋而朱笔一挥,在这一句下画了重重的红杠。
也正是这一笔,开启了秋千顷少年得志的锦绣生涯。
沧浪的太阳穴突然开始作痛。
玉非柔紧紧盯着他,几乎一字一字地说:“你可知那时皇帝老儿眼里的虎,是谁?”
她的语调倏忽尖刻,像一把匕首,剐蹭着逐渐紧绷的神经。摩擦的锐响混杂着耳朵里鼓荡的血涌声,沧浪心跳快到难以承受的极限。
“你不知道?你怎么能不知道!”
竹扇从窗口坠落,溅在泥水里,扇面顷刻间染上大片大片的污秽。沧浪攥不紧空了的手,望着玉非柔一张一合的丹唇,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在脑海里骤然清晰起来。
庆元三十六年,皇四子诞于冷宫,其后三月,大晏四境老霖不歇。钦天监语圣上曰,皇子命带不详,与国运相克,将来恐养虎遗患。
彼时幸有太后作保,皇子遂得活命,此后囚于深宫,生而恶养、养则不教;
又十年,大晏朝最年轻探花郎秋千顷一文动天下,亦动帝心。上有秘旨云,远放四子于关外,此后不许返京,以绝后患矣。
此事原为宫廷秘闻,便是在朝中知之者亦少,沧浪脑仁炸开了的疼,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知道的这样清楚。
光明消失的最后一刻,唯见玉老板充满敌意的眼神,还有那道凌身飞扑的影子。
“先生!”
沧浪伸伸手,不等触到那人的衣角,便一头栽了下去。
第11章 沧海月明珠有泪(二)
江海关的大钟敲响,一迭近一迭远,把思绪反复拉扯。时空的距离仿佛不复存在,沧浪在浑噩中听见了潮涌声,厮杀声,还有城门被撞开的轰隆,和杨大智怀抱血秽尸身的愤怒嘶吼。
纷纷然杂音挤满整个脑袋,压迫神经到极限,沧浪快要崩溃了。
便在此时,有个声音排开扰攘,伏在他耳边锲而不舍地喊:“先生……先生你看看我……”
沧浪动唇喊不出救命,胸膛剧烈地起伏,前襟后背都叫汗浸湿,犹有大颗汗珠不停沿颈侧滚落。
那声音猝然一沉:“去取解忧散来!”
“没用的,该想起来的,总会想起来,你没法凭一点香丸瞒他一辈子。”一个女声薄凉道,沧浪听出来了,是玉非柔。
“本王好话不说二遍,别逼我。”
玉非柔似有怨恨难平,语调猛地扬高:“他害你流落关外、有家难回,多少次命悬一线,活得比野狗不如。而今一句忘了便落得余生轻松,凭什么?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道——”
怨声未结,末一字消散在猛烈的呛咳声里,她仿佛被什么卡住了喉咙。
“先生与我之间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置喙。解忧散,给我。”那声音透着一丝阴戾,令人骨泛寒意。
流落关外、有家难回?沧浪一字不落地听走对话,犹如最初开化的孩童,试图从这些被怒气震碎的字眼间拼凑他的前缘。
渐渐地,混沌好像被撕开了一道口,然而就在这时,房中却突然飘来解忧散似有若无的香气。
电光石火间,沧浪心头倏然大亮——
过去这三年,每当他记起什么,鼻端总会弥散开类似的香气。再然后,多年形同死海的记忆仅仅不安了一阵,便又告静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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