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和凉爽沾不上关系的天气里一般没有人会留意到那个地方,我也下意思地在扫除列表里把它排到了最后。现在那里头,可能有整年以上没有清理的煤灰堆上窜出了完全不合常理的火焰,绿莹莹的火舌像是盛放的花瓣舒展到砖墙外,从中喷洒出一股股发亮的灰尘。
鸡毛掸子从我手里掉了出去,又被我捡起来。我走近壁炉,清了清嗓子(但是吸进了更多的灰),小心翼翼地面对着绿色的火焰。
“您好?”
一颗有着海报模特般俊美脸庞的脑袋从火焰里伸出来。
黑猫抖了抖,像一阵毛茸茸的旋风掠过我的肩膀和弯下的脊背,嗖地窜进临近的柜子下不见了。我瞄了一眼它消失的方向,心里只有我自己都觉得诡异的淡定。
火焰中漂浮着的脑袋端详着我,片刻后恍然大悟地说:“哦,我说呢……你就是‘那孩子’对吧?”
“您可以叫我Celebrimbor或Tyelperinquar——不管我对您来说是‘哪个孩子’。”我说,“以及我建议您走正门比较好,这个壁炉很久没有清扫过了。”
“这点我比你清楚多了——你的老板呢?叫他出来,我有话跟他说。”
“他不在,出远门了。”
英俊的脑袋皱起眉:“不可能。”
“可事情就是这样,三天前他……把工作交给我之后就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过。”我耸了耸肩,以鸡毛掸子支着下巴,“有什么事需要我代劳吗?”
“不用。”他说着,语气中带着一种莫名的不满,“你确定他真的不在?”
“我当然确定,您要是不相信可以……摄神取念试试?”
被火焰簇拥着的脸庞不适地抽动了一下,好像他那留在飞路网的另一端上的屁股被人趁其不备地踹了一脚。
“算了……你后退。”
我顺着他下巴指示的方向从炉子边退开,背靠在临近的柜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俊美的脑袋消隐在火焰深处。接着,鲜绿的火舌猛地喷出壁炉,从中迈出一只穿靴子的腿。
不得不说,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长的腿,令我联想起了螳螂和社区公园里的滑梯。它后头连带着的是一位有着铜红色长卷发的巫师,个子高得不可思议,他抖掉袍子上的炉灰、在我面前站直的那一刻店堂里的空间瞬间显得低矮了许多,从我的角度看去,他的脑袋几乎要嵌到天花板里了。
“以后要记得开着Palantir,用飞路网说话太难受了,我有好几年没把脑袋扎在壁炉里了。”
“好。”
“以及,我不知道他对你说了什么。”在炉火里出现过的脸严肃而友好地向我低下来,“但是不要随便让别人让别人对你摄魂取念,这是违法的——还有,他真的不在?”
我忙不迭地点头。
“那你是被骗了。”
“被……什么?”
他挥动包裹在宽阔袍袖里的胳膊,像巨大的蝙蝠展开翅膀:“他肯定还在这里。”
“那个,先生,我是看着他离开的。而且这几天来我一直呆在这里,如果有另外一个人我肯定会知道的吧?”
“这可不好说。”
铜红色头发的英俊巫师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然后当着我的面,开始堂而皇之地探寻这不大的店堂——某种意义上这是光明正大的盗窃行为,Feanor先生出于对自己恶名的自信,未在店堂里布置任何防护魔法,假如这位新来的先生在左敲敲右敲敲的时候顺手摸走几块宝石,我也无法阻止。但我只能跟在他飞扬的长袍后,一句像样警告都说不出来。
大概是他的脸太有说服力了。
我这几天以来坚持的看法被他用轻描淡写的三句话轻易地动摇了,现在正摇摇欲坠地悬挂在我的理智边缘上。如果我是个女孩子,现在一定满脑子都是“这位先生说的绝对没错,如果有错,那一定也是Feanor先生的错”。
巫师先生熟练地找到了墙边隐蔽的窄小楼梯,猫着腰小心翼翼地走上去,陈旧的木板在他脚下嘎吱作响。那上头是一扇嵌在天花板里的地板门,里头是Feanor提供给我的房间,空间不算很大,但对我来说比破釜酒吧的客房要令人舒服。
“换锁了啊。”他仰着头端详,现在他的姿势好像是拉长身体趴在整列楼梯上一样。
“换锁?”
“我在学校上一二年级的时候还是在这里住过两个暑假的,后来就不来了,这上面的房间对我来说有点太小了——而且我争不过Atarinke……啊,Atarinke就是Curufinwe,你认识的应该是这个名字。”
他抬起右手,宽松的袍袖落到手肘上,我注意到那一整条小臂乃至手指都包覆在金属之下,好像是穿着一件盔甲护臂。金属的指尖戳碰着锁眼的时候发出“哒哒”的响声。
“……请问您到底是哪位?”
“你不认识我吗?”他斜了我一眼,一边继续捅着锁眼,“虽然是拖了几天,但他没有跟你说过我要来?”
“没有,他几乎什么都没跟我说过啊。”
“哈?那老头子又在搞什么……你等等。”
不知是被他戳到了哪个机关,镶在门里的锁盘突然弹出了一截,他握着锁盘转动了几圈,地板门居然在轻微的“咔哒”声中打开了。“我就知道肯定又是这样!”他推开门两步跨了上去,一阵东西翻倒的动静震动了天花板,令大吊灯像风铃一样岌岌可危地摆动起来。
我在不祥的感召中打了个哆嗦,连忙跟了上去。
巫师先生的背影像一块高耸的岩石挡在门口,我从地板门中探出头,急忙越过他的袍子向房间里张望。
然后抽了口凉气,感到两眼发黑。
“——你又开始沉迷麻瓜的游戏机了!”
完全陌生的空间中,三天前一去不回的Feanor先生一手端着桶装泡面,另一手拎着手柄,盘腿坐在密密麻麻的电线和几台大显示器中间,满脸阴沉地看向我们。
(七)
“亏你还真的找过来了。”
Feanor先生作出了十足邪恶的发言,仿佛他屁股底下不是猫坐垫而是魔王城的王座。
在他(不得不)高高仰起的视线另一端,红发的巫师露出无比沉痛的表情:“我有话跟你说。”
“我知道,但我不想听。”
“所以你搞了个这么拙劣的把戏,想耍我一把?恕我直言,你还不如堂而皇之地坐在大街上,再往自己脸上贴张写着‘我不是Feanaro’的纸条。”巫师说,“我好歹也通过了傲罗考试……。”
“然后整天和半种儿子混在一起搞坏了我遗传给你的脑子。”Feanor先生提高声音,像一把尖刀倏地斩断了红发巫师的话头,令对方无声地僵在原地,“我做到这份上,就代表你应该识趣地发现自己不受欢迎,在Tyelperinquar回答我不在之后就乖乖滚回魔法部去,而不是由我亲自把你踢出去。”
红发巫师把右手的铁拳头捏的咔咔作响,他抬起手狠狠摩擦了一下额头,想把眉头间堆起的结揉开。
“爸,你能不能别这样,想想今年你已经多少岁了。”
“哦,原来你还懂得该这么叫我啊,真感人,至少让我知道这个称呼没让半种抢走。”
缺少照明的空间中可以分辨出大量电器设备堆积而成的轮廓,像是微缩的山峦的模型。按理说这应该也算我曾经梦想过的场景,被五光十色的游戏机包围起来什么的,但现在我只觉得莫名诡异。占据着黑暗空间的魔鬼和义正辞严的勇者……看起来怎么都不像那么回事的巫师父子的声音都很洪亮,充满压迫感,进到我的耳朵里却只剩下意味不明的嗡嗡声,我茫然地环顾四周,最终只能看向Feanor先生身后发光的屏幕。
“这句话你六年前就跟我吵过了。当时你还把Findo骂跑了,你不记得了?”
“反正你们还是现在进行时,什么时候说都一样。”
在我们闯进来之前,Feanor先生在玩一款动作游戏,他现在还拿着手柄像是令剑一样挥舞着,但他似乎忘了暂停,游戏画面依旧活动着。
看起来邋里邋遢却魁梧有力的主角静止在画面底端,一群操着板斧的丑陋怪物朝他涌过来。
“不,你只是在无理取闹而已,你觉得转移话题我就会忘记这些麻瓜违禁品的存在吗?”
“……你敢去跟半种打小报告我就把你还原你妈肚子里去哦。”Feanor先生不动声色地把手柄塞到屁股底下。
屏幕上的主角抽搐着在黑压压的包围圈里晃了个圈,不知为何我在他不会变化的眼神中看见了一丝绝望。
——嗷!第一只怪物抡起了它的斧子。
“那是禁止滥用麻瓜物品司的工作,而他们最近新上任的那批工作人员自从学会了用电脑后再也没有离开过办公桌。”红发巫师不满地咂了下舌头,“我特意从炉子里钻过来可不是为了替他们收拾烂摊子的。”
“那你想干嘛?”
——啪!啪!唰!咔!唰!啪!咔!啪!
“你最近做过什么自己最清楚吧。”
警惕重新回到Feanor眼中,他像只被踩到尾巴的大猫似地紧绷起来:“……我不回去!”
“啊?”
“我不回去,这次我绝不会原谅她的,除非她亲自来找我道歉——以前每次低头道歉的都是我,这次也该轮到她了,不然就房子归她你们归我大家从此江湖不见吧!”
“哦,好吧,我忘了,这也是个问题。”红发巫师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和厌倦感,“不过你亲爱的Nerdanel女士现在去旅行了,恐怕你至少得等上一个月才知道她会不会来道歉,当然就我来看她是不会来的——还有,不对,我要说的也不是这个。”
“那还有什么?”
红发巫师眨了眨眼睛:“这里的生意应该没有好到可以让你忘记自己最近卖出了什么的地步吧?”
“……你是来找茬的吧?Nelyafinwe?”
那只硬而冰凉的手落在我肩膀上的时候,我打了个激灵,大部分意识还停留在游戏里飞舞的剑影斧光和游戏主角倒下的Game over情景上,对现实的突变有些反应不过来——Feanor先生明显是气炸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从红发巫师的下巴附近瞪着他,看起来随时会把他手上那碗面扣在对方英俊的脸上:“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红发巫师稳定温柔的声音穿过我迷迷糊糊的意识:“我们有些事要商量,你是未成年人,先回避一下。”
“哦,好……”
虽然这个说法听起来有点奇怪,而且很勾引好奇心,但红发巫师显然很擅长揣测小孩子的心理,见我稍有犹豫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币塞进我手里。“你一定还没有采购学校要用的东西,现在天气很好,去逛逛街吧,整天闷在这里不好。”他故意斜了一眼Feanor先生,“说不定还能顺便认识几个将来的同学。”
Feanor先生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哼”声,不过我觉得这是他表达赞同的一种方法。
于是我被以一种礼貌的方式,从大人的世界里踢出来了。
·
后来回想起来,我对那两父子不为人知的争吵其实没有一点兴趣,可能是因为我还残留着对巫师的警惕,也可能是银币在口袋里晃荡的声音打动了我心底最庸俗的那部分——里面居然还夹着两枚金币,我这辈子都没有如此富有过,走下楼梯的时候都有点晕乎乎的。
凯蒂被我从楼梯下面翻了出来,它不知为什么看起来好像刚从楼梯上滚下来一样,仿佛我出现之前它就埋伏在地板门前偷听,然后被吓了一大跳。我把它放在肩膀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底气推开店门。
包裹在阳光中的街道和Feanor先生阴暗的地盘仿佛不存在于同一个世界中。虽然裹着黑袍子的人更多了,可是和被我抛在身后的那两个相比,他们看起来就像刚从万圣节派对里走出来一样无害。
而且我很快就遇到了一个巨大的……惊喜。
“嗨!”
当凯蒂的尾巴第四次扫过我的脖子时,我朝着路的对面挥起了手,这近乎本能的举动令我收获了好几束探寻的目光。
其中一束来自一个金发的少年。
·
在一群移动的黑布袋中他是如此显眼,看起来好像在反光,不,应该是确实在反光,阳光像照射过湖水一样在他的金发和碧眼上留下粼光。
他的神情有一瞬的紧绷,尔后又放松下来,如果我没有误解的话,这个变化发生在他反应过来声音的来源是我时。他拉起背后的兜帽,横穿过人群朝我走过来。
“你是那天的新生。”
他颇为惊讶地说,好像是为了检验我的真假才特地走了过来。
除了更加耀眼了一些,他看起来和那天的样子差不多,手里依旧拎着那只煞风景的大皮箱子,令我短暂地产生了他这几天来一直在这条路上徘徊的错觉。“你还……好吗?”他说,“看起来你顺利地找到那位先生了。”
“嗯,谢谢你为我指的路。”
凯蒂在我肩上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咂舌声。
“没关系。”他点点头,“我记得你说你是……嗯,你现在住在他那里吗?”
“是的,准确来说,应该是有人替我在他那里找了一份工作。”
他挑起浅色的眉毛,露出一种不适合出现在他脸上的滑稽表情:“真的?哇……噢。”
我笑了笑,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冲动来得快去得也快,每次都在我的嗓子眼里留下一滩堵塞搁浅的尴尬。我在他友好礼貌地注视下沉默了片刻,一根接一根地掰动藏在口袋里的手指,直到每个关节都不再发出脆响时,我忽然硬着头皮打定了主意:“对了,你不忙吧?”
“暂时是的。”
“那我们可以不用站在大太阳下说话。”我拉起他空闲的那边手,“来吧,我请你吃冰淇淋。”
“嗯?”他略微睁大了眼睛,“等等,不用这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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