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露出像是出于纯粹的愉快的笑容。
“没关系,有人建议我应该出来认识几个将来的同学。”
(八)
“……大体情况就是这样。”
在冰淇淋店的热闹和街边嘈杂的掩护下,我进行了一场可能是人生中最生动漫长的演说。
我的语言组织能力并不是很好,基本都是想到哪里说哪里,我尽可能地按着时间发展的顺序进行回想,可总是漏掉什么,不过幸好大体逻辑还是完好的,还谨慎地筛除了一些耸人听闻的内容。我在发出最后一声叹气时把一大勺半融的冰淇淋塞进嘴里。
他——我现在知道了,他叫Annatar——全程大睁着眼睛。含着冰淇淋勺子,塑料的勺柄在两边嘴角间来回晃荡,看起来他潜意识里已经把这当成了一根咬不化的糖棍。直到我说完,他才恍然大悟般把勺子吐了出来。
“如果这是小说,一定会很畅销的。”Annatar说。
我咀嚼着混在甜腻奶油里的榛子粒,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是觉得你在吹牛。只是……怎么说,这有点太离奇了。”
“离奇?”
“因为听起来很像你救了这只猫,然后它向你报恩的童话故事。”
Annatar笑着说,对趴在桌边的凯蒂做了个逗弄的手势。黑猫眯着眼,嫌恶地瞪了他一眼,把屁股转了过去。我感到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尴尬,赶紧把猫抱了回来。“但是Feanor先生应该不认识它。”我说,感觉黑猫在手臂里烦躁地钻来钻去,“而且他说是‘有人’向他推荐了我?”
“你问过他‘有人’是谁吗?”
“问过,但他不想说。”我说,“我猜……是凯蒂的主人。”
他靠进藤编的椅子里:“它不是只野猫吗?而且它的主人又是怎么知道你从垃圾桶里把它捡出来这件事的,总不能是亲眼目睹吧?”
“你们不是巫师吗,总有跟动物交流的办法吧?”
“严格意义上来说当然有,但操作起来挺复杂的。不过真要是这样,你其实很容易就能找到他是谁。”他说,“只要在登录在册的阿尼马格斯名单里找出Feanor先生的熟人就好了。”
“不。”我把钻进衣服里的凯蒂抓回腿上,“我觉得不行……Feanor先生觉得那些人都是花了三年才学会的白痴,甚至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和他们的被排在一起。我认为那之中应该没有谁和他的关系好到了能让他愿意关照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的程度吧。”
“你连这个都调查过了啊?”Annatar讶异地说,“那你未免太厉害了吧,你不是几天前才知道自己是巫师吗?”
“没,没什么,我现在连魔杖都没有摸过呢。”我故作轻松地撇了撇嘴。
我实在不能把Feanor先生强行往我脑子里灌输知识的事情说出去,既然巫师的世界还存在着学校这种东西,就代表这应该不是件正常的事情,说不定还违法。要是不慎害得Feanor先生被抓进了阿兹卡班,我不如一头在墙上撞死算了。
Annatar眨了眨眼,看起来没有对这明显的异常追究下去的意思:“那就没什么办法了呢。”
我捞出冰淇淋里最后一点榛子,凯蒂仰着银亮的眼睛望着勺子从纸杯移动到我嘴里,当我把剩着的小半杯融化冰淇淋送到它眼前时,它又抱着尾巴傲慢地别过脸去。冰淇淋店的老板从店面里走出来,我想向他招手,但他正好走向了对面角落里坐着的三位女孩子,看起来在和她们说什么,我只好有些尴尬地把手放回桌上,假装从来没有抬起过。
“……不过我觉得这也挺好的。”
我从短暂的割裂感中恢复过来:“嗯?”
“麻……普通人里不是有一种说法吗?魔术被揭穿了底细就什么都不是了,只有不去深究才能享受到乐趣。”他说,“你刚才对我说的经历,像是那只黑猫、还有被最伟大的巫师接纳……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巫师做梦都盼不到——我说真的,虽然Feanor先生看似名气不好,但很多人毕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把自己变成他工作室窗外的一棵树,能分享到一星半点他的智慧——如果我是你的话,至少也得先偷着乐个三年,再考虑别的。”
“但就算你不去揭穿魔术,假的也真不了啊。”
Annatar挑起眉毛:“你觉得自己正在经历一场整人秀吗?这条街道,魔法,凯蒂,Feanor先生……还有我都是假的?”
“不,这与其说是整人秀……”我摸了摸鼻子,“不如说是我得了妄想症比较贴切吧。”
“那我可得感谢你了,把我幻想出来。不过这样预设的话,有些话说出来就不太合适了。”
“什么话?”
“嗯,‘能认识你我很高兴’,‘我觉得我们能成为好朋友’之类的?妄想有金发美少年对自己这么说难道不是很自恋吗?”他哈哈大笑。
“我是有多和自己过不去才会妄想出Feanor先生和一个会自称‘金发美少年’的家伙啊?!”
“抱歉,开个玩笑而已……你可千万别当真啊。”
“……全都别当真?”
他把鬓角滑落的金发捋回去,我看见他的脖子到耳尖都泛着红,不像是一直吃着冰淇淋的样子。
“‘能认识你很高兴’和‘我们能成为好朋友’是真的。”
血液一股脑地倒灌进我的脑子里,我赶紧低下头,假装对啜着自己尾巴的凯蒂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这时冰淇淋店的老板来到我们面前,他圆滚滚的身躯在桌子上投下巨大的阴影。“不好意思,今天下午我们这里不营业。”他带着沮丧的表情,我从他的身躯和困惑的Annatar之间瞟见,在我们沉迷彼此的时候,冰淇淋店的门帘拉了下来,这里竟只剩我们两个人了,“我要提前关门收拾一下。”
“为什么?”
“有傲罗来巡查。”
傲罗,我的脑子里跳出一个声音,是魔法部下派的专门缉查黑魔法的巫师。
Annatar托着脸,一副沉思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没办法,我们去个别的地方吧。”
“我想今天绝大部分店铺都会像我这样,除非你们去古灵阁,只有妖精们能把傲罗赶出去。”老板耸了耸圆润的肩膀。
“这样啊,那……”
那就还有一个地方。但我几乎是在想到的同时就打了个哆嗦。“你先走吧,不用陪着我了。”我打断了Annatar优美的声音,“我还有点别的事情要处理。”
“什么事?”
“买凯蒂的猫粮,要去普通人那边的商店,它坚决不吃这边卖的猫粮。”
不出我所料地,对面的两个巫师同时露出一副胃绞痛的表情。Annatar看起来还想说什么,我想他知道我只是在随口扯淡,但他也没有必要强求我。“那我们……在这里告别?”他低声说,“嗯,改天见?”
“改天见。”
我想了想,跨过桌子短暂地拉住Annatar的手。
“我也很高兴。”
·
冰淇淋店的老板若有所思的眼神游荡在Annatar离开的背影和很自然地坐回原处的我之间。
“你不是要去买麻瓜的东西吗?”他问。
“那个怎么听都是借口吧?”我说,摆出和Feanor先生一样自信地无理取闹的样子,“我估计我要回的地方已经有一位傲罗了,我现在回去还不合适,想在您这里多呆一会儿,应该没问题吧?我会像空气一样不给您添麻烦的。”
老板狐疑地望着我,恍然大悟地睁大了眼睛:“你是Curufinwe先生那里新来的那个孩子。”
“您知道我?”
“虽然平时没人敢谈论,但我想整条街都知道——Curufinwe先生那里多了个不认识的孩子。”
“难道他那里有很多你们‘认识’的孩子吗?”
“你不知道吗,他有七个儿子。之前听到传言我还以为他们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添了个儿子,想想也是觉得有点同情他。”他说,“但结果不是,你比他们家最小的那对双胞胎要大一些。”
“这样吗?”我想我能猜到Feanor先生值得“同情”的地方,不过这个话题听起来没有实际意义,而且太八卦了:“……您知道傲罗们为什么要巡查吗?正好赶在霍格沃茨的学生都来开学采购的时候?”
老板那相当渴望说些什么的眼神在被我无视之后转变为显而易见的失望。
“黑巫师想干坏事的时候可不会在意面前有没有小屁孩过马路。”他有些烦躁地摆了摆手,“按照他们的说法是可能有人策划着什么危险的行动,这不是废话吗?有哪个研究黑魔法的家伙不危险?”
“赶在人特别多的时候,会不会是打算引起一场大骚动?还是有什么别的在人多的时候实行起来会更方便的事情?”
老板愤愤不平地说:“我怎么知道那些疯子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我只知道他们影响了我的生意,如果他们敢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要把他们统统变成榛子再一个个敲扁。”他长出了一口气,忽然又皱起了眉头,“不过话说回来,世界上最有名的黑巫师不就是……”
几枚硬币被用力拍在桌上,他的话从半途切断了,轮胎似的大肚子如风箱一样呼呼地起伏着。
我露出无辜的微笑。
“麻烦再来一份冰淇淋,不加榛子。”
(九)
我在店里磨蹭了一段尽可能长的时间,看着凯蒂用它小小的舌头在螺锥状的冰淇淋上刮着,一路舔进纸杯底去,速度远远超乎了我的预料,本来我还以为它顶多只能吃下一个尖。现在再来考虑它会不会拉肚子已经太迟了,不过它显然也不在乎,开心得连尾巴都不啜了,放任着那根粗粗毛毛的东西翘在屁股后得意地来回晃荡。
临走时老板不计前嫌地叫住了我,提醒我落东西了。我往桌子下一看,Annatar居然忘记了把那只和他形影不离的手提箱带走,我纠结地端详了它一会儿,觉得他应该会回来拿。但老板露出了很嫌弃的表情。
“等会儿那些傲罗来了,要我打开它检查里面怎么办?这里面万一有可疑的东西呢?”
“这只是一个学生的行李。”
他摇头:“我看着觉得挺邪门的,普通行李为什么要封得那么紧?”
“……您不知道有种课本叫《妖怪们的妖怪书》吗?”
不管我怎么说,老板都不愿意把“这个怪箱子”留下,我只好拜托他在Annatar回来找行李的时候给他捎个口信,然后把箱子带走了。
也许是因为带着什么魔法的缘故,它比看起来的样子要轻得多。
远远能看见那块比周边都要闪亮的八芒星招牌时,凯蒂我肩膀上跳了下去,我还来不及反应就消失在了一处小拐角里。我定睛望着店门口,门破天荒地开着,红发巫师站在那里。
“……真的和您无关吧?”我听见了一句可以被称为意料之中的疑问。
“你已经问二十遍了!”Feanor先生气急败坏的声音紧随其后,“其实你很希望亲手把我塞进阿兹卡班,好让那个半种崽子登堂入室吧?”
“恰恰相反啊,爸,我这是在担心您——您知道我每次做噩梦都会梦见些什么吗?”
“什么啊?”
“您被麻瓜的垃圾食品毒死、被漏电的插座电死、熬夜打游戏心肌梗塞在没人知道的密室里死掉,我们死活打不开您布的锁只能把你连房子一起火化——还有您搞研究走火入魔,妈拦不住您,我们兄弟拦不住您,整个魔法部都拦不住您,最后只能用麻瓜的导弹把您从天上‘biu——’地打下来。”
“……你的想象力怎么都用在这么奇怪的地方?”
“爸,我很害怕。”巫师忧心地说,“我总害怕您出事。虽然这个可能性非常小,可万一发生了呢?您伟大得可以拯救任何人,但没人伟大得可以拯救您。”
“别把我想得那么蠢。”
“那您得发誓以后不要总搞些让人担心的事情。”
红发巫师把两只不对称的手放在父亲肩上,Feanor先生像只防备的猫一样低着头。
“我什么都没有做过!但你们这些蠢货总是第一时间怀疑到我头上!”
“好好好,以后不怀疑您了。您要记得好好吃饭,别熬夜,心情不好的话去找Atarinke聊天,不要一个人憋着打游戏。”
“知道了,快滚吧你。”
巫师点了点头,转身迈出长腿,但还没落地就又转了回去:“对了,妈没有出去旅游,其实她因为等您给她道歉把行程推迟了。还有,她今天晚上会做您喜欢的小饼干。”
他语气轻松地说,低头在Feanor紧绷的侧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噗”地消失在空气中。原地留下了一个僵硬得像冰棍一样的Feanor先生。
我悄悄走过去,站到他旁边。
“……像您的妈妈一样呢,那位先生。”
他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连忙摇头:“我,我随口瞎说的而已,我也不知道妈妈该是什么样……”
Feanor先生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我没有分辨出他有没有说话,也没法分辨出来,因为他下一刻就转身回到了店里,黑翼般的袍摆掠过我的鼻尖,把我笼罩在一阵风声之中。
·
这天夕阳照进橱窗的时候,Feanor先生从窄楼梯上猫着腰走下来,换了一件大概是熨过的袍子,头发梳得有些过分整洁。我躲在一本旧课本后,小心地问他要去哪。
“吃晚饭。”他犹豫了一阵,“你也想去吗?”
我大力摇头。他的邀请应该是真诚的,也意味着这个人是真的不明白一个来路可疑的半大小孩子很容易造成家庭关系地震。
我想这回他是真的离开了,留着我这个熊孩子独自看守一堆价值不菲的魔法造物,不过想到前两天我肆无忌惮地把柜台里的宝石掏出来玩抛石子时他可能就在楼梯上面看着时,我就后背发凉,彻底失去了仔细研究这些东西的兴趣。我去破釜酒吧吃过晚饭后,缩在柜台后看了很久的书,直到困得视线模糊。我望了一眼窗外,感觉仿佛全世界就只剩我还醒着了,便准备去关门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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