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半支着身体倚在小几上,徐清风也若有所思。
如果没有记错,这一年年初时已经打开国库察验过一次了。
“严客卿上任宰相以来,开了四次国库了吧?”陈恪回忆道,这是历任宰相没有的,甚至是其他人也不曾有过,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其他并无了。”
“嗯,退下吧。”
关鸿丰恭顺地退下了,陈恪还在脑子里整理思绪。重生前,陈恪与严客卿还是有颇多交集的。
不得不承认,那把龙椅对陈恪还是颇具诱惑力,别人越说他坐不得,他越想坐给别人看。而在明面上暗地里一直帮他活动的一个人,便是严客卿。
“严相……”徐清风斟酌着开口,“一直致力于户部和账务的清查,父亲提过,严相摆正了户部一直以来歪曲的风气,但带动这样风气的也都是严相的弟子。”
徐清风说的是事实,严客卿虽然年轻,门下子弟却不少,不说别的,户部尚书许中怡便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如今也是闪闪耀人的政坛新星。
但陈恪关注的却是另一方面:先前也说过徐清风看待问题十分透彻。
但据陈恪所知,徐清风不曾入仕,对于朝堂内里的弯弯绕绕应该不甚了解,难得听他主动开口说起什么。
陈恪在心里计较着,每回提到徐府被抄斩一案,徐清风都讳莫如深。
一开始陈恪以为是徐清风不愿意想起伤心事,后来才发觉,是徐清风根本没有调查此案为徐家翻案正名的想法。
“你对徐府一案有没有头绪?或者怀疑的对象?”
猝不及防被问到这个问题,徐清风先是一怔,随即起身直挺挺跪下去,表情悲壮,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意味:“徐清风有一事相求,请王爷恩准。”
陈恪忙伸手去拉徐清风,拧着眉唬他:“起来!有什么只管说。”
“王爷答应了,我再起来。”
“允了允了。”陈恪黑着脸,“你倒是长本事了,胁迫本宫?”
“清风不敢。”徐清风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还请王爷不要追究调查徐府一案,八十八口人命,是我徐府该当的。”
“该当的?”陈恪挑眉:“难道徐逹宁确有谋反之心?”
“家父不曾有过!”
“那为何不正名?”
“王爷既然已经允了我,就莫要再问。”
这不是徐清风一时地做作,而是午夜梦回多次,为求心安,为求人生能够重新开始,想了许久才做出的决定——听天由命,不再执意查那真相。
“王爷,家父有令,「倘若徐府家破人亡,莫要追究,带着帛书远走京城,终会有人寻到我给我一个结果。」”
“那人是谁?”
“不知。”
“那你就不想知道真相?”
“想。”徐清风直视陈恪,毫不退缩:“所以那时我隐姓埋名混入了皇宫,平时以假疤掩面,吃苦挨饿被打被骂都不后悔,只想着慢慢查出真相,可知道真相后……”
“你已经知道是谁从背后作梗?”
“知道。”
陈恪没有回话,打量着徐清风的神情,见他不像说伪,徐清风也直视陈恪,态度十分坚决。
起先陈恪有两种猜测,第一是徐逹宁确存谋反之心,所以徐清风无意翻案。但若是这样,徐清风的态度就很耐人寻味了。
陈恪更倾向于第二种猜测:便是徐逹宁谋反之案是假,是被人所陷害,后面还有更深的隐情,但是徐清风说不得。
但没想到,那短短一年,徐清风已经调查出了结果,那徐清风想隐瞒的究竟是什么?
但是徐清风不愿意说,陈恪并不生气,他能自己查。其实徐清风言语间已经透露出不少线索。
比如,徐清风得知真相时是在宫里,有比如让徐清风最讳莫如深的是他失了心智的原因。
陈恪沉默越久,徐清风脸色越白,手心攥得紧紧地。
一使劲把徐清风从地上拽起来,陈恪道:“本宫知道了。”
如果不是深深了解徐清风是怎样的人,陈恪不会有这般耐心。
拉过徐清风的手,替他的拳头打开,看到掌心里指甲刻入的血痕,陈恪不快地板起脸,“本宫既然说了什么都依你,下次不可这样。”
“嗯。”低下头,徐清风眨眨眼,把泪意憋回去。“王爷……”
“王爷!”全公公匆匆忙忙闯入留园,“圣旨到——”
圣旨?陈恪看向徐清风,看到了同样的吃惊。
徐清风突然拽着陈恪的衣袖,脑子一抽冒出来一句:“不、不能是联姻吧?”
陈恪闻言失笑,拿食指用力点了点徐清风的脑门。
“王爷!快接旨吧!”全公公跑进书房,出声催促道。
“走吧。”点头应允,拉着徐清风,陈恪大步往外走去。
这回来宣旨的还是上回的康公公。见到仁王终于出现,康公公露出一贯的笑容,不慌不忙地打开圣旨宣读道:
“奉天承运;
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
仁王能文武兼,燃薪达旦。今魔教逆贼扰我安宁,尔援古今颇牧,近在禁中。兹特授尔调查此事,缉拿要犯,威振夷狄,钦哉。”
捉拿魔教?没有听错吧?
在场人皆是一怔,陈恪一时也没有反应,数秒后才沉声道:“臣,接旨。”
康公公也一直悬着心等陈恪的反应,就怕仁王来一句不乐意,把圣旨和他又一块儿打包「护送」回京了。
终于松了口气,康公公把手中的圣旨交到陈恪手里,毕恭毕敬行礼,便着急要返程回京。
陈恪不去管他,全公公自会安排。
只是这圣旨……陈恪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总比让他去联姻要来得好。
“调查魔教?”徐清风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虽然没有明说,但私心里徐清风也认为新皇陈茂与仁王素来不和,会当做彼此不存在,甚至陈茂会小心警惕陈恪接触过多朝政。
兴许魔教这般江湖风波不算朝政?但一介王爷突然踏入江湖,也很是怪异吧。
又浏览了一遍圣旨,陈恪随手把他递给身边的林峰,“左右也要往西去,顺便查了吧。”
“顺便?”
本就应了徐清风要恣意走江湖,此次西行,一是带着天问寻找持律大师、二是寻找金铃花解身上的毒。
既然西行的目的地都一样,魔教又是从西边来,查一查魔教有何不可呢?
陈恪拉过徐清风的手往回走:“嗯,顺便。”
第40章 出发前夕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少年清润的嗓音伴着琴声缓缓淌出,清凉的月光泄了一地银辉,落在少年素白的衣袍上,又画了一道单薄的影在墙上,风一吹,影子就像要散了,可歌声还是那般平稳。
宵別端着酒杯,久久地只是望着月色,不曾饮一口。
少年偷偷抬眼去看宵別,只觉得这人眼角眉梢风情万种,让人好不脸红心跳。
宵別微一侧头,对上了少年的目光,少年一慌,指尖滑了出去,泄出了一串凌乱的符音。
“公子恕罪。”少年连忙起身,伏跪于地,心中懊恼惶恐。
今夜能够伺候好了宵別公子,以后便可有大好前程,指不定就能脱了这秦风馆,从此离了这烟花地!
这是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机会,少年咬唇,抬起脸来,竭力展露自己最柔弱最勾人的一面。
宵別只看了一眼,轻笑一声,转过头去。
“公子……”少年只觉得羞愧,脸颊发红,颤抖着声音开口。
宵別对着月色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对吗?”
“不错。”宵别念的正是《蝶恋花》的下阙,少年声音清亮,稳住呼吸就要清唱两句,宵別却突然道:“不,错了。”
少年一怔,宵別却低下头,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下去吧……”
月光落在宵別银灰色的衣袍上,像波光粼粼的湖面,清波荡漾,潋滟不止。
少年低下头,不敢再看,默默退下,心里不停回味方才看见的画面。
“乙……”
“公子。”听闻宵別呼唤,暗处走出一个人影,躲着月色融在黑暗里,看不清他的样貌。
“京中来消息了吗?”
“没有。”
来滁州是宵別自己的决定,可是过了这么久了,那人竟也不寻他,好像全然不在意般。
宵別垂下眼,饮进杯中酒,复又觉得不痛快,拎起酒壶大口大口地把酒灌进胃里——但胃满了,心也还是空的。
“酒是好酒,给仁王送一壶去,当作践行。”
“是……”
行院,难得热闹的气氛。
“王爷,宵別公子送来一坛践行酒。”全公公捧着一坛酒来报。
“收起来吧。”陈恪不甚在意,全公公便悄悄退下,不打扰乌苏里讲故事。
明日便要启程西去,今夜便热热闹闹的吃践行宴。虽说「践行」,但也不愁西出阳关无了故人,反倒有着仗剑天涯的快意豪情。
兴致上来了,天问缠着乌苏里讲故事,乌苏里想了想,道:“讲个狐狸精怪的故事可好?”
“不好不好……”天问摇头,“师父说过,所有精怪故事里,狐狸的故事听不得。”
“公狐狸、母狐狸都听不得?”乌苏里促狭一笑,徐清风忙咳嗽两声示意乌苏里别逗他。乌苏里哈哈大笑:“徐公子,我们天问小师父也是该懂的年纪了。”
徐清风一窘,天问却不在意:“换个故事吧,我不喜听妖魔鬼怪,《西游记》够眼花缭乱的,也不想听那忠肝义胆,《水浒》在我看来也是时势下的苟活罢了。”
这观点倒是开放大胆,乌苏里瞪大了眼睛,“那《三国》呢?”
“一本书就能说尽的天下不是现今的天下。”
“那……讲些戏文里的?这些你没听过吧?”
“哭唧唧的,不听。”
乌苏里也没有不耐烦,兴趣十足地看着天问,“那要听什么?”
“嗯……”天问托着下巴想了想,还是想不到。
“好了,吃东西吧。”徐清风笑笑,招呼众人动筷子,又夹了一块黄金豆腐到天问碗里:“等路上有的是时间讲,到时候咱们走到哪,就让乌苏里讲到哪。”
“这个好。”天问咬着筷子头,眯起眼睛笑了,露出脸颊上浅浅的梨涡。
月正当空的时候,践行宴散了。众人回房好生休息,明天一早就走,必须养足精神。
徐清风洗漱后转回归心居里屋,陈恪已经洗漱完毕,正半倚在贵妃榻上看书。看见徐清风,陈恪示意他过来。
徐清风才挨着陈恪坐下,陈恪伸手环住他的腰身,把人往怀里带。
徐清风顺从地靠着陈恪怀里一起看书,今夜陈恪洗了头,头发披散着没有扎起,徐清风可以闻到淡淡的香气。
把下巴抵在徐清风头顶,陈恪放下书,两人成相拥的姿势。
“你知道卓州有个商会叫「青花商都」吗?”
徐清风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不知道,怎么?”
“卓州有个商会叫「青花商都」,做的生意很广,各个领域都涉猎,但常人不知道的,这个商会每三个月有一个「季拍卖会」,想要什么东西都会有,东西比黑市全,价格也比黑市高,而拍卖的东西也都十分稀奇。”
“怎么个稀奇法?”
“武功秘籍有,灵丹妙药有,这是有形的,还有卖气味,卖故事这样无形的。”
“你想去看看?”
“此行我们一定会路过卓州,到时候也正好能赶上五月的「季拍卖」。不妨一去。”陈恪道。
“也许会有金铃花。”徐清风仰起头去看他,目光对上陈恪的下巴,又看到脸侧分明的棱角。
“不着急。”心里清楚距离毒发还有近一年的时间,陈恪不着急,还能分心安慰徐清风。
看到披散的发丝落在陈恪胸前,徐清风伸手替他拂到身后去。
或许是指尖的触感太过温柔,陈恪心念一动,捉住徐清风的手,低头凝望他,看着徐清风的耳尖一点一点红起来,轻轻笑了。
伸手托着徐清风坐起身,陈恪一个使劲抱着人站起来,吓得徐清风紧紧抱住陈恪。
徐清风着急地拍陈恪。
陈恪淡淡道,抱着人往床榻去了。
听着里屋的动静,全公公灭了外间的烛火,悄悄退下,走出归心居,正好遇见巡视的左鸣。
“全公公……”左鸣行礼问好,“王爷和徐公子歇下了?”
“嗯呐,歇下了。”全公公努努嘴,指了指小路的前面:“刚刚看见关侍卫过去了。”
“哦。”左鸣往前走了一段,果然看见关鸿丰站在月光下。
“你站在这里干嘛?”
“等你。”关鸿丰笑道。
傻笑。左鸣心里默默道,嘴上又问他:“等我做什么?”
“难得好月色,想跟你散散步。”
左鸣觉得好笑,嘴角扬了扬,“关侍卫这么好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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