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别人,听到这番话,不吓死也要怕死,但沈愈很了解自己的母亲,丧女丧夫之痛足以让当年冀中沈氏高贵娴静的当家夫人面目全非,成为冷漠无情的“叛贼”,所以沈愈只是一撩衣袍跪在沈夫人面前,默不作声地磕了两个头。
沈夫人极不喜沈愈这个模样,自小到大,这个儿子看似稳重温和,实则心中主意极正,一旦下定决心断难劝服更改,每次母子二人意见相左时,沈愈就这么跪在他面前,也就是以往他父亲还在世时能劝上两句……想到亡夫,沈夫人暗自神伤,再看沈愈,又是痛心又是悲愤,“若你真不愿意,直接与我说便是,我赫赫沈家,就算是败落,破船尚有三斤钉,缺了你不成?”
沈愈膝行两步,抬起头说道:“母亲,我一定会报姐姐的仇,报沈家的仇!但最好的办法不是铁蹄东下江山飘摇,先不说其中的困难,沈家和…的故旧多是文人一脉,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更别说以我得到的消息,苗楚兰馨和兰紫卓绝不是仅凭一把刀和百年前的一个承诺就会贸然出兵的愚辈。况且外族入侵,怎么算报仇?元丹灵只会觉得是天不予我时也命也!母亲,你想想姐姐的话,她临死前为何给孩子起名叫星落?元丹灵的儿子均以星辰为名,让他三子皆丧三星皆落,诛了元丹灵的心,才更能告慰姐姐在天之灵!”
“我自是知道,才会同意你的计划!”沈夫人低头盯着沈愈,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伤痛,“阿愈,你不愿伤及无辜生灵涂炭我明白,你与那小公子一见如故想护着他我也懂。我们无兵无权,麒麟阁又高手如云,想报仇是难上加难,但你要知道,我已经筹划了十五年,等了十五年,我没有几年可等了!”
沈愈重重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
“母亲,我们不会等很久的,不会。”
兰鹤亭再次来到了月和楼,盘桓中京月余,“小公子”之名人尽皆知,他爱玩爱热闹,衣食住行皆挑剔,但银子给的大方,中京城里口味偏辣的酒楼就月和楼和城南的楚云馆,小公子反而嫌弃楚云馆不地道,来月和楼多一些。小二把兰鹤亭引至楼上雅间,掌柜自然要照例来招呼他。
月明溪掩上房门,把议论声关在门外,月浓伺候在门口。月明溪直接将近期的消息一一道出,“有关兰月刀的消息城里讨论的少了,现在都关注的是三皇子大婚之事,二皇子瞧着确实是要下江南查访,已经派走了一批人。”
兰鹤亭点头,还未说话,月浓出声示意,“少爷,是沈少侠。”
月明溪虽然知道沈愈与自家少爷关系莫逆,但他不欲暴露身份,故意扬声说道:“不用您吩咐,菜还是老几样,再给您烫一壶好酒,小公子慢坐!”
话音未落,沈愈便推开了门,“我去驿馆寻,你说你来了此处,便找过来了。”
月明溪借机让出门去,沈愈目光从他身上掠过,并不说破,径自坐到桌前继续说道:“二皇子点了麒麟阁一队人马与他同去江南,我想问问你作何打算?”
兰鹤亭不假思索便说道:“我始终认为兰月刀尚在中京城内,一动不如一静,二皇子下江南估计也是无功而返。”
沈愈微微点头,但又劝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中京也被你们摸了个遍,倒不如往江南一去,一来你这个正主儿不在,兴许有些动静,二来也实地查访下,况且——江南鱼米之乡,游历一番也无不可,咱们不与那二皇子一道,无趣得紧,年宴前返回也不误事。”
兰鹤亭有些动心,月浓却忧心忡忡,“如今数九寒冬的,少爷身体又未完全康复,皇家耳目众多,必然知道我们也去了江南……”
“就按沈大哥所言,”兰鹤亭并未犹豫多久便下了决定,又“我是苦主,皇帝巴不得对我眼不见心不烦,其他人么知道便知道了,还有谁敢拦不成?”
沈愈与兰鹤亭相视一笑,瞧着兰鹤亭一副少年意气的模样,沈愈只觉得可爱非常,千忍万忍才没有动手去摸摸他的脑袋,只有月浓闷闷不乐,吃饭时一语不发。可巧三人刚离开月和楼,就遇到了孙不许。
孙不许看上去比沈愈等人还惊讶,“我还想你们为了兰月刀的事奔波,竟还有空闲逛?”
月浓不虞回嘴,“我教圣物在你们中州丢了,该着急的是你们,你都还在街上闲逛我们为何不能?我倒要看万一找不回来,你们要怎么赔!”
孙不许脸色尴尬,今次算是亲自领教了月浓的牙尖嘴利,他苦笑着解释道:“这不是忙师妹的婚事嘛,特意禀告阁主换了休沐的日子。”
“婚事?”月浓好奇地左右张望,“姜小姐许了人家么,是谁家?”
“许给了三皇子为侧妃。”
孙不许此言一出,兰鹤亭和月浓脸色古怪,之前月浓隔墙断言姜不忘或对元文昌有情,也是玩笑和推测居多,言犹在耳未料竟一语成真。沈愈先行道贺,“恭喜孙师兄了,令师可也来了中京?”
“家师已经出发,想是这两天就会到。”孙不许随意地抱个拳权当回礼,“沈师兄也不必恭喜我,说起来于我也没甚关系,嫁人的是陇西姜氏的四小姐,不是不灭宗的姜不忘啦!”
沈愈三人均无言以对,这话说着别扭,细细咂摸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月浓嘴快,直言道:“你若是喜欢你姜师妹就该告诉她呀,在这里伤春悲秋又有什么用!”
“什…什么!”孙不许眼睛瞪得铃铛大,连连摆手,“月浓姑娘误会了,我就是觉得…觉得姜师妹苦学二十年,也算习得一身本事,结果做了皇子侧妃……”
孙不许挠头,最后下了定论,“反正我就是觉得怪怪的!”
兰鹤亭想起那日在偏殿内的污糟事,心里泛起一阵恶心,不免出声道:“女子婚姻乃是人生大事,三皇子人品如何是否细细查问了?”
孙不许沮丧之色更重,“皇家娶亲,怎么轮得到我们查问,姜家族长宗亲一心许嫁联姻,师父也说是天赐良缘,师妹只说凭父母师父做主,这事就这么定了。”
“毕竟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嘛。”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响起,展眉儿伴着姜不忘从店里出来,她抛个媚眼,挨挨蹭蹭地挤到兰鹤亭身边,“你说是不是呀小公子?”
兰鹤亭微笑不语,退了半步,沈愈恰好欺身上前,“展师姐,可巧遇到你,阁主昨日还寻你,让你抽空去一趟。”
展眉儿与姜不忘二人这才正儿八经与沈愈几人见礼,展眉儿抱怨道:“寻我作甚!这麒麟阁真是无趣,你们就能赴边境下江南,给我的活儿不是做哪个妃嫔的女卫,就是护送大皇子的嫡子进宫,还不如让我帮忙操持姜师妹的事,至少姜师妹开心。”
兰鹤亭抚掌笑道:“展师姐这性子我祖母定然喜欢,合该做我们苗楚女儿才对。”
几人说笑几句不提,没两刻便有马车过来接人,孙不许告辞道:“既然三皇子府车马来接,我们便回去了,请帖这两日应该就会送到,届时我们好好聊聊。”说罢,便与姜不忘展眉儿离开了。
望着马车离去的背影,兰鹤亭长袖垂落,掩住了展眉儿塞给他的纸团。
第14章 失踪
“皇后有异,查之。又,邱女拜入妩水宫,郎君自重。”
一直到住进了苏陵的客栈,兰鹤亭还在琢磨纸条上那寥寥几行字。细查皇后秦氏的命令早在出发时就传给了月明溪,邱子蓉的事于江湖上不算秘密,自小娇宠的女儿竟然转投了妩水宫楚魅门下,邱三炮对外只说精进武学,私下怕不是鼻子都气歪。只是这两件事到底为何提醒兰鹤亭还有待细究。月明溪还需要时间,兰鹤亭也只得把种种疑惑暂且抛开,一路南行到苏陵。
苏陵是三江通衢之地,花天锦地软红香土,又非潭州能比了。坐在酒馆里对饮,沈愈显然很惬意,苏陵的花雕入口醇厚绵软,余韵悠长,因不想误事,只让店家烫了小小一壶,也足以消融路程上的疲累。兰鹤亭酒量浅,少少抿了几口,脸上飞起绯红,话开始多了起来,和沈愈念叨着小时候练功的苦累、被姐姐欺负、教书的师傅老古板一个……沈愈静静地听着,胃里泛起暖意,倒在这数九腊月的苏陵酒馆儿里感受到了无边春色。
一壶薄酒是醉不了人的,兰鹤亭言归正传,“瞧瞧,二皇子今日人不多,牌面倒不小。”
沈愈点点头,“也不知道是他的主意还是他爹的,大摆仪仗,摘星子捆上脚他也抓不住!”
兰鹤亭嗤笑出声,给沈愈再斟满,话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是谁的主意又有何区别?毕竟是堂堂二皇子,就算圣物找不回来,也足以给我、给苗楚一个交代了。”说着,他一抬下巴,示意沈愈看向远处的江面。
溧江自苏陵穿城而过,冬日也不会上冻,河面上经年累月地停着各色花舫。文人墨客、江湖侠士、达官贵人,都在花舫上挥金如土,这也算是除了花雕美酒外苏陵的另一“特产”。对此兰鹤亭嫌弃,元司空却是来者不拒,欣赏完一番歌舞后,他挥挥手,转眼间席上就只余他自己,和顾长天、顾维轩和苏陵的府台李君玉四人。
李君玉极有眼色,面前三人他一个也开罪不起,服侍的人下去了,他立刻起身执壶给所有人满上,并招呼道:“苏陵不比中京天子脚下,也只这些玩意还能图个野趣儿,来来,各位请!”
顾长天端起酒杯敬元司空,“殿下,小儿在中京多亏您照顾了。”说罢,便与顾维轩一起一饮而尽。
“见外了不是?咱们谁跟谁!”元司空先是回敬,又若有所思地说道,“今年听说苏陵上了报灾减税的折子?我瞧这一路上繁华如故,果然是江南膏腴之地,不是他处可比。”
李君玉一脸苦相赔笑,“二殿下,实话说苏陵城内灾情不显,但今年雨水少,这附近十里八乡的收成确实比往年差了很多,还望二殿下…呃…宽限些日子。”
元司空看了顾长天一眼,并不理睬李君玉,李君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尴尬万分地候在一旁。李君玉当年觉得元破军堂堂长子是个武夫,投入了二皇子门下,元司空也把他安放在了江南肥缺上,可这二皇子是个属貔貅的,看重金银远超其他,这两年鸿阳帝大兴土木又兴兵蛮荒。李君玉暗暗后悔之前思虑不周,前几年一门心思帮着二皇子捞银子,现下银子一短,在元司空面前的地位也明显下降。原本去年的考评应该取优回京,结果落了个中等,只得再熬三年。
“李君玉毕竟是地方大员,小心元司空也就算了,怎么好似还要看顾长天脸色?”
兰鹤亭靠近沈愈,一股酒香夹着淡淡的兰花香味萦绕鼻尖,沈愈不着声色地些微拉远一些距离,解释道:“听说李君玉这两年给二皇子上贡的银子比之前应诺的少,一来他的银子都要靠海虹帮一路北上护送,二来若是真的不够——顾长天能给个面子的话——还能帮他转圜一二。求情也好,借钱也罢,就连在苏陵府那些个富户跟前,也是顾长天的脸面更大些,你说他不捧着点顾家父子能行?”
“你们中州真是奇哉怪也,”兰鹤亭端起酒杯,在屋子里踱步绕圈,好似这样就能把身上的酒气赶紧散掉似的,“六大派如此之势,甚至会超过官府,那门派弟子遇事不决,是听掌门的,还是听官府的?虽然我们苗楚人人在教,但我们兰月教很多时候更像是……兵营?我说不好,但确实和你们这边差很多。沈大哥,回头你也去我们那边看看。”
说罢兰鹤亭也不等沈愈回答,就走到窗前,探了半个身子出去,“今日这风不错,要是能把元司空他们谈话的内容给我送过来就更好了!”
沈愈连忙把他拉进来,哭笑不得,“早知你酒量如此浅,真不应该让你喝。半个溧江都封了,元司空早到几日必有准备,打咱们踏入苏陵的地界,人家不跟踪你就不错,你追着他不够,还要无所不知,未免想得太美!”
兰鹤亭笑着说道,“谁不能想呢?匹夫老农尚且要念叨出门捡到一文钱就好了,沈大哥,尊贵如皇子,尚有求而不得之事,何况你我乎?”旋即又道,“不是我心急,自来了苏陵总觉得哪里奇怪,沈大哥,我心里不安的很,不知道是否和元司空或是海虹帮有关。”
沈愈先是心头一跳,把这几日的情形在脑子里回想了一下,一时想不出有什么不妥。兰鹤亭看他神色便知他多思多虑,微微摇头道:“或许是我多想,明天我们还是打探下再说吧。”
正如沈愈所言,元司空自然也知道兰鹤亭跟来了江南,但相比虚无缥缈的什么兰月教圣物,他更在乎的是今年李君玉能腾挪出多少银子。
“殿下不涉江湖,也是难免。”顾长天搓着下巴上的胡茬,“中州地大势大,若不是当年苗楚助力有功誓约在先,想必凭启元圣君宏图伟略,容不下苗楚在侧。不过毕竟殿下是带着任务来到江南,这样,此事交给犬子,不必殿下费心,能找到兰月刀最好,最不济也捉拿嫌犯回京,不让殿下在御前有失体面。”
元司空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他跟就让他跟,翻不出天去,本王保他个平安回京就罢了。”
第二日月浓照旧留在了客栈,沈愈和兰鹤亭在苏陵城内没费什么力气就打探到了目前最异常的地方——城中有女人失踪。
说是失踪似乎也不太确切,也有人说是这些女人自己走掉了。有些人是被丈夫打过,问起四邻都说女人恐怕是不想被打死就跑了,也有个别订了亲的女孩子,据说是另有情郎,看起来也不无私奔的可能。这样的事情一件两件可能凑巧,一旬内有三五件,民众难免有些风声鹤唳,也有人从时间上推断,信誓旦旦地说这些女人是被李君玉“请”去伺候元司空了。
“怎么是无中生有?”一人口沫横飞地说道,“从这事儿传出来的时间看,正好是中京那边说二皇子要来后没两天。苏陵虽不敢说路不拾遗吧,也算安居乐业,就恰好是二皇子要来的当口,就恰好失踪了女人,你信他?反正我不信!”
沈愈扶额,“你小声些!这些年了,你还是这么口无遮拦!”
那人又满脸嫌弃,“你不也一样?之前也不见你对皇帝老儿多尊重,现在充什么忠君爱国!在山上就小老头儿似的,别人只看你稳重,我却看你憋得厉害,做个什么事儿又七拐八绕的,不够爽利!”随即他又扭头和兰鹤亭搭话,“这位兄弟长得好俊!我若是个女儿家,倒贴嫁妆嫁你也使得!兄弟来苏陵是游玩还是什么?要待多久?怎么就被沈愈勾搭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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