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皇帝对他的信任乃是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又或者说,他对皇帝的信任也如是,不怕事后遭到清算。
临行前,出于私心,崔叙在随从人员的名单里添上了绀珠,想着等到了太原说不定能从晋府宗籍上找找她身世的线索。
王恂对此敢怒不敢言,只会私下偷偷抱怨,说被她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总有一种被捉奸的不悦。崔叙则对他在床上的骚话一概不理。
代王来访的消息一早便传至了晋王宫,但在晋王的授意下,王宫上下并没有为此作多少待客的准备。即便如此,代王一行人在晋王宫所受礼遇的奢华程度也近乎胜过在自己家中。
原因无他,代王宫是在原大同行宫的基础上改建而成的,而那座行宫仅仅是历代晋王出巡大同的临时落脚点,连修筑在管涔山上的避暑行宫都比不上,更别提百年前建成、不断修缮至今的规模宏大的晋王宫了。
第一任晋王是太祖第四子,在成年封国的皇子中序齿第二,且战功卓著。晋王宫无论是占地还是规格也仅次于早已被除国的“天下第一藩”秦王宫。第三任晋王在五王之乱中不说有拥立之功,至少及时站队楚王,保住了晋府一系的荣华富贵,虽然后来被彻底卸去兵权,仍不失为富家翁。
于是晋王宫历经数代晋王的反复修缮、扩建,比之迁都后新建的夔宫并不逊色多少,难怪王循久处其间会萌生出彼可取而代之的念头。
百年前主持修撰《夔会典》的人不会想到未来会有一对毫无血缘关系的塞王兄弟在封地会面,因而并没有制定出相应的礼仪规程。这正好给双方都省了许多事,晋王在殿前降阶相迎以后,二人便入殿议事去了。
鹤庆侯则更为自由,在晋王宫内廷如入无人之境,开口便问导引宫人晋王寝殿所在。
在应州之役中险些为国捐躯的“晋王”已换回了自己原本的身份,时至今日依旧缠绵病榻。
寻晖所在的寝殿是晋王宫诸宫室中的异类,四下浸透着墨香与药香,布置摆设清古风雅、简朴幽素。窗下养着一丛亭亭秀丽的竹,榻前摆着香筒,内里盛满了书画图轴。此外还有不计其数的骨董珍玩,鹤庆侯并不能一一辨认出它们的稀奇之处,只猜想应当个个价值连城,才符合晋王的手笔。
鹤庆侯这才想起来,在隐卫、仆从和奴隶的身份以外,寻晖原应是位雅好风月的清贵公子哥,而过往无数个日夜里,他的才情禀赋尽数充作了风月情事中一点趣味。
王循应当也是刚刚意识到,才会有如此刻意的奉养之举,期待着这株历经风霜的残梅能够在温室中重新绽放。
幸好自己并没有这样的本事,崔叙忍不住与之相较。但一想到自己用于取悦皇爷的地方,心下则更为羞耻难堪。
他自宫人手中接过药碗,握着瓷勺一点点地搅匀汤药,面上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异样,缓缓走到榻边坐下,以许久不见的故人口吻客套地关心道:“这么些日子了,看着好像并没有多少起色?这一趟我也带了代王府的御医来,要再看一看么?”
仿佛并不知道寻晖重伤的缘由似的。
寻晖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在被中,只露出病白的头颈。他面上微有红晕,但在过于苍白的肤色映衬下显得极不自然,像是刻意补益的结果。
待屏退屋中侍奉的使女们,并一声不吭地用下整碗汤药后,他才冷冷开口道:“侯爷有话不妨直说。”
听着中气十足,应当已经大好了才对。
鹤庆侯将空空如也的药碗放在拔步床套间里的矮柜上,笑意盈盈地回身道:“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当面向你道贺。”
寻晖偏过头,毫不掩饰地朝鹤庆侯翻了个白眼:“瘫痪在床有什么好庆贺的?”
“庆贺你得偿所愿。”鹤庆侯由衷地恭喜道,神情不似作伪。
“其实我是希望与殿下一同死在应州的。”寻晖也不再与他玩笑,沉吟片刻后撑着身子坐起来,自己给肩后垫了软枕,抚着中箭的伤处说着,“所以别指望我会因此感谢你。”
“那是你自个儿窃了代王信物,又与他周旋得力的功劳,不兴后悔了又推在我身上来。”鹤庆侯依着床柱,低低笑道,“也难为你还活着,给皇爷省了许多麻烦,代王一时间还接管不了晋王府这么大的摊子。”
寻晖的目光顿了顿,思虑一息后才别有意味地瞥了鹤庆侯一眼,道:“王缙或许并不这么想。”
“皇爷或许也是将这一环考虑在内的,在他手底下做事,有时候不必揣摩得过分清楚。”鹤庆侯平静地解释道,“况且当日皇爷也是允诺了你的。”
寻晖定定地看向鹤庆侯,那双清亮的眼瞳写满了来不及让人读出的复杂情绪,末了他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却如他的眼神一般未能说出口,转而说起自己装病的原因:“其实我也‘苟延残喘’不了多久了,待我一‘死’,他又会成为那位风流倜傥的晋王,至多是某日深夜感怀片刻,或是讲给新的情儿扮演深情罢了。”
“这就是我的归宿。”寻晖自嘲道,眼中锐利的目光分明在说:你恐怕也一样。
鹤庆侯并不惊讶,但还是问道:“将军怎会这样想?”
“无非是从前万般求不得,而今得来又太轻易。”寻晖坦诚答道,“有时我宁愿他像以前那样……”说着说着,话头又引到鹤庆侯身上,“明礼或许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吧?”
虽说唤他“明礼”的人多了去了,但从寻晖口中听见,鹤庆侯还是有些不太习惯。
不知道“交浅言深”这个词适不适合用在他们俩的谈话上,鹤庆侯想。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很难一言以蔽之——同类相斥?同仇敌忾?又或是——同病相怜?
时至今日,崔叙心底对寻晖,或者是从前的尹微的怨气已然消散无影。回首过往,大抵还是因未能得到皇帝的偏私而耿耿于怀。
而王循又是另一本烂账了。
北疆需要一位听命于皇帝的塞王,在王恂成长起来之前,王循还不能被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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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想不到什么讨小黄灯文案但来讨要一点小黄灯
这两天居家办公说不准会更新得勤快一点点。
第288章 王家人都一个样
至于崔叙自己。
他相信自己迟早会释然的。
见崔叙不为所动,寻晖将他通身细细打量一番后忽然打起哑谜:“倒是你才值得庆贺,脱离苦海,重获新生。”
崔叙猜他指的是皇帝与代王。
在寻晖眼中,他的确又傍上了高枝,还不必困守宫城,且……代王或许也是属意自己的。在崔叙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候,似乎又坐享了他人毕生求之不得的东西。
崔叙听后并无触动,说出一句后者难以反驳的结论来:
“王家人都一个样。”
寻晖望向他的目光随之一黯,失笑道:“你说得对。”
二人默契地不再提起与王姓子弟有关的任何事,适才惊喜地发现他们依旧有无数的话题可聊。
寻晖虽“卧病在床”,但一直心系边事。
为晋王处理政务的王府官大都是晋王父祖那辈给他留下的老人,算是看着王循与寻晖二人青梅竹马般长大,目睹了他们之间的爱恨纠缠,见证他们磕磕绊绊地走到这个地步,对寻晖也多有怜惜。是故凡是寻晖想要了解的军机要务,他们都会双手敬上。
而崔叙自己便总领代王宫王府官的外务事宜,对边情军务的了解在短短数月内突飞猛进。
说着说着,二人便聊起了那场造成今日之局面的战争——应州之役。崔叙至今不太理解皇爷为何急着北伐,而北伐又为何恰巧遇上北庭南下劫掠。北庭虽与大夔历来不和,但很少对夔朝大举用兵,多的是小部落劫掠边城造成的军事摩擦。此前最大规模的南侵发生在数十年前的五王之乱时。
关于应州之役的谜团与争论多得数不清。
比如,这场战役双方是胜是负仍旧没有定论。
不过军事上的胜利也许有待求证,但政治上的胜利是毋庸置疑的。
首先是晋王在边镇多年积累的影响被代王逐步替代的趋势从此无可逆转。残存至今的塞王中,齐王、韩王多年前已失去了拥兵自重、威胁夔都的可能,晋王元气大伤,而新任代王则是皇帝的爪牙。
通过两次平乱一次北征,宗室之中已无人可以威胁皇帝的地位。
其次是对北庭内部分裂的间接推动。达延汗此番大举南下并非一时兴起,而是为了转移其在位期间积攒的部族内部矛盾,恰逢夔朝西北、东南历经叛乱,多地匪祸丛生,防备空虚,遂悍然发兵入寇。
对于北庭来说,此役只可胜、不可败。
然而其围困应州不久便被援兵包了饺子。不过夔朝兵力虽数倍于北庭,但因长途奔袭且为多为集结操练不久的新兵,单兵实力远不敌骁勇善战的胡骑,应州一战双方皆伤亡惨重。
不过夔朝方面仅仅是晋王部的先锋部队受创,并未伤及山西边军的元气。
最终北庭还是倚靠在西撤路上的一支伏兵才成功突出重围,保住精锐部曲与达延汗的一条性命。
经过此次失败的南征,达延汗的声望与威信跌至谷底,始终悬而未决的后继人此后更加难以凭首领一人心意决断。在知情者眼中,北庭内乱乃至于分裂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崔叙从寻晖口中获知北庭方面的近况后,大为震撼,愈发觉得这场诡异的战役背后,双方暗中的情报往来才是真正的战场。只是当下他无法质问皇帝,到底是出于何种原由才将无辜将士的性命一次又一次摆上政治博弈的天平。
不过鉴于他经常一视同仁地把他自己也摆上去豪赌,顿时觉得问了也白问。
寻晖还提到晋王之所以暗地里保留了诸多特权,便是因为当年五王之乱时北庭也是趁中原空虚南下,意在直取夔都,晋王率领大同军民奋勇御敌、浴血沙场,恪守住了塞王守土一方的职责,没有参与夺嫡纷争。
也正因为如此,仁宗朝以降诸位帝王对于北方军备的重视程度远逊于专门迁都至北方的英宗——毕竟晋王在山西以一地之力便能拒胡虏于国门之外,投入过多,反而容易让边镇将领养寇自重,成为下一场内乱的源头。
不过这些都已成为过眼云烟,今日的朝廷已然意识到重筑塞防的迫切性,九边重镇的历史会翻开全新的一章。而里面不必再有为此奉献数代人的晋王与寻家,毕竟百年来盘踞在此地搜刮民脂民膏的也是他们,千秋功过,当下难以论说。
这是崔叙的乐观估计,后半句没有说给寻晖听见。
寻晖却当作是一个约定,同崔叙拉钩,说等到那日他们便捐弃前嫌,在大同城楼上豪饮一场。
而崔叙则擅自把这当作寻晖的遗愿。因为转过头他就将这位“孱弱”病人的秘密出卖给了晋王。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是,寻晖的那些小伎俩并没有瞒过晋王的眼睛。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自己都很容易在主子面前自作聪明,崔叙想。
“你们果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留下尊重与祝福后,崔叙没有再去管这对苦命鸳鸯的闲事,也不想再与晋王同处一室。夜里等到代王登门时赶忙向他问起与晋王议事的成果。
“按他的说法,自四岁袭爵以来,他与族中那些叔伯从无瓜葛,也不曾约束过他们在封地的行为。”王恂解下披风交在迎上前的崔叙手里,这样小的一处动作教他十分愉悦,说起晋王那些敷衍塞责的说辞也不恼,反而有些玩笑意味,“如今软禁在府,更不会管他们的闲事了。”
“这本是他分内之事!”崔叙将眉一攒,挂好披风以后坐回到炕桌的另一边,掰着手指头给王恂数晋王那些叔伯的诸般劣迹。
王恂有些无奈地笑望着他。他以为崔叙在晋王这里碰了壁自然就会放下这笔烂账了,于是婉言提醒道:“可他现在卧病在床……我们这回来也是打着探望的旗号。”
“……”
崔叙瞪了他一眼,像是刚刚记起这茬来,接着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王恂正要开口劝他,便被对方竖在唇边的食指打断了。
“知道了,我不会给代王府招惹麻烦的。”崔叙偏着头,露出一个乖觉的笑。
王恂趁机牵过他的手来握在掌心紧了紧,反驳道:“我可不会这样想,宁愿明礼多麻烦我一些。”
哪知崔叙并不买他的账,反过来掐了掐他的掌心道:“更重要的是不能给皇爷招惹麻烦。”
“好吧,我知道侯爷向来以大局为重。”王恂自觉地缩回手去,双臂枕在脑后倚向罗汉榻的靠背,目光依旧在鹤庆侯身上流连,话锋却是一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明礼想不想去哪里走走看?”
崔叙垂下眼,看着自己手上新生的胼胝,不留情面地回拒道:“府上还积压了不少庶务。”
“明礼,明礼……”有些撒娇意味的轻唤,一声接着一声。
崔叙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直言道:“你自己想去就不要硬打着我的旗号了。”
“我也是想让明礼好好散散心。”王恂好不委屈,“你今日去看望那位,估摸着也和处理了一日政务差不多。明后天就当休沐几日,听我的安排好不好?”
“好——都听咱们殿下的。”崔叙无可奈何地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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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稿还比较富裕,这周多更几次ww
忘记问大家要安利了,孩子最近想吃一点长篇的、更了不少但还没有完结的站内文,如果是古代、君臣、宦官相关的就更好啦。
第289章 百花稍梅
不知是否是流年不利,代王的精心计划总是会因意外而泡汤,这回也不例外——鹤庆侯特地捎带上的那位王姓少女失踪了。
“绀珠这样的宗室女,恐怕玉牒上不仅没有她的名讳,连她父亲、祖父的名讳也难说。”崔叙得知消息后便开始后悔将她带到太原来的决定,“我早该想到的。”
王恂不动声色地补充道:“绀珠恐怕并非她的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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