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上温热的触感渐渐消失了,残留一点微微的酥痒。崔叙慢慢冷静下来,眼前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再熟悉不过的人,早已不是寄人篱下、朝不保夕的孤童,而是在位十年有余的君王。
自己前半生的幸运与灾厄,无一不是因不自量力的同情而起,使得他也淡忘了,自己是如何从残酷的天道手中挣回自己的命的。
若是要相信这番话,便要相信真相背后的所有可能。皇帝从来都不是坐以待毙的傀儡,七年前打破外戚、宦官与阁臣的均势,三年前绞杀所有威胁皇位继承的宗室……若真有人企图借由丹毒威胁皇帝、操弄国权,他也是早有应对之法的吧?这样干系重大的绝密之事,的确不必说与自己知晓。
……何况自己也帮不上他什么。崔叙最终说服了自己放下此事。他首先要考虑的,必须是崔氏母子的安危,自己的计划不可以再半途而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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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存稿恢复了健康,皇帝也恢复了神智。
第350章 晚景
“明礼还记得宁宗与惠宗吗?他们都是孝安皇后选立的天子,也都是相仿的年纪入京承继大统。”王缙突然又提起那段人尽皆知的前朝往事。
崔叙当然记得。时至今日,他对此也有了自己的看法。
哲宗一生格外忌惮外戚,正是因为宁宗、惠宗的前车之鉴。宁宗在位十年,十七岁那年宫变夺权失败被杀。惠宗在位二十五年,前十九年隐忍不发,直到熬死了孝安皇后才重掌大权,乾纲独断,却在三十六岁盛年因不知名的及急病崩于甘泉宫。
无一例外,他们终其一生都活在那位无冕君主的阴影之下。自己与皇爷又何尝不是呢?
崔叙因此听出了皇帝的弦外之音,由是问道:“皇爷是要效仿惠宗?”
王缙不假思索道:“不。”他将缘由一并道出:“惠宗死后,所爱晚景凄凉。”
崔叙好奇问他:“皇爷从前不是爱说惠宗滥情的吗?怎么还会有所爱?”
王缙教这话一呛,别开脸含糊其辞说道:“他与老娘娘生育了那么多子女,总还是有几分真情在的吧?”
“皇爷从前可不会说这种话。”崔叙毫不留情地拆穿他,“惠宗他老人家也不单单和老娘娘一人生儿育女。”
王缙道:“他死前还记着要立老娘娘为后呢。”
“若是真心,又何必拖到那个时候呢?”崔叙不假思索道。他想起在宝应二十年因清算孝安皇后的政治遗产而殃及的无辜宫人们,还有后来枉死的梁氏姊妹,自己的族人也可能牵连其中。如此看来,老娘娘晚景凄凉,死于自己照拂多年的顺太妃之手,未尝不是一种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只是报在同样无辜的老娘娘和她的子女身上,也未尝不是一种命运捉弄的残忍。这或许是老天有意让作恶多端的惠宗连生前最后的一点念想也破灭吧。
“抑或是,正因为是那个时候,才有了后来的骤然崩逝?”崔叙转念问道。
“不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王缙煽情未遂,只好点到即止,怡然地合上了双眼,使唤中人道,“明礼再哄一哄我吧。”
崔叙无奈一笑,照旧抚着他的后背哄说:“皇爷睡吧。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陪着您的。”
……
正月初五日,崔叙久违地为白鹿庆贺生辰。上回抓周时,白鹿走路还不利索,一晃过了四年,而今已长到了折腾人的岁数。
这会儿又得了崔伴送的马鞍,便更不得了。白鹿吵着闹着要去骑大马,劲大得像头小牛,把试图阻拦他的伴读徐登撞倒在地,自己也摔了个马趴。
崔雍妃跟在后面扶额叹气,无奈当着崔叙的面连颗火星子也擦不出来,急得快要憋出内伤。
“让崔伴看看摔到哪儿没有?”崔叙第一个冲上前去手忙脚乱地翻看小皇子金贵的短胳膊短腿。
趴在肉垫上的王玳揉着被厚实袖筒包裹着的双臂,小嘴一撇,委屈巴巴地答道:“摔到了……”
“摔到了就不去骑大马了,让医官过来瞧瞧。”崔叙神情严肃地说道。
王玳见状立马改口:“摔到小先生身上了,我没有事。多亏有小先生接着我。”皇次子过于优秀的临场应变能力与若无其事给自己打圆场的厚脸皮让在场众人都失语了。
“我陪白鹿去骑马,晚点再回来吃酒吧。”崔叙心软了,到底是他千挑万选的生辰礼勾起了小孩的玩兴,不好再找借口拘着他。
那一刻,在年幼的王玳的小小世界里,月华般圣洁的光辉陡然降临于世,笼罩在崔叙头顶久久挥之不去。
“还是崔伴疼我!”王玳欢呼着蹦蹦跳跳地回了寝屋更衣。
“您这样纵着他恐怕……”崔雍妃望着儿子的背影,当即道出自己的担忧,试图劝崔叙改变主意,“今日是初五,宫里还在过年。”
“宫里过年,皇子过生,我看并不冲突。”崔叙知道崔雍妃谨小慎微惯了,特意强调说,“我听说皇三子过生是很自在的,有一年还去了东苑游园。”
“您知道我从不和旁人比较。只是白鹿没心没肺的性子,我总担心他哪日闯了大祸。”崔雍妃说罢,摇了摇头续道,“不过有崔伴在,我还是放心不少。”
崔叙的笑意淡了些,并没有将这话接下去。
……
伴随着王府田产清理上缴的完成、新税法在江南各州县试点的结束,全国范围内清丈田亩、重修黄册的审计运动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在夔都逗留至二月初的藩王们背负着朝廷寄予的厚望终于了踏上归途。他们将率领同支的宗室深入参与到土地清丈的监督工作中,毕竟王府例田已规范整顿,收入的一大进项将取决于当地的田税多少。
唯独代王因为王妃在京染病,至今缠绵病榻而乞求留京暂住,获得皇帝例外的恩允。有关皇帝与代王妃的传闻又多了几样佐证。
代王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王妃”了。正旦大朝会当日,皇帝也只是远远地露个面便没影了,更别说其他无足轻重的典礼。皇帝都不在众人面前现身,更别谈被金屋藏娇的崔叙了。
一旦皇帝铁了心要把崔叙藏在夔宫里,代王还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好在崔叙身在深宫之中仍可以对外通信,不过须由厂卫查验过后方能转递,故而书信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大都是他的日常记述。
其中提到最多的当属他的小侄孙王玳。
王恂每旬拜读一篇崔叙的育儿日志与关心灵丘县主起居的问候信,恨得牙根痒痒。
龙抬头过后,事情忽然出现了转机,不过在他看来却是情势急转直下的转。起因是一向以吝啬著称的皇帝难得大方了一回,大张旗鼓地赐药给居家疗养的代王妃。
王恂本就是以王妃染疾为由滞留在京,皇帝这般手笔,很难不被猜度为变相的驱逐——吃了朕的药,也该赶快好起来收拾收拾回大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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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码字比较慢,慢慢攒够了就更。
第351章 “您还活着?”
在崔叙悄然混入前去送药的内官队伍,并顺利抵达代王府前,断然没有想到会在此地与郭弘安重逢。
不过仅仅是惊鸿一瞥,那抹颀然挺秀的身影便消失在了王府内院的垂花门后。
崔叙的心扑通一沉,这才意识到皇爷真的将寿春县主许给了郭弘安作填房,竟不知该为谁感喟。
灵丘县主乃代王夫妇养女,汪绀珠与王玉禾又情同亲生姊妹,如此想来代王府便算作是后者的半个娘家,作为女婿的郭弘安平日里出入府中便也不稀奇了。
只不过这般算来,王恂与郭弘安好似还差着辈分了?崔叙忍俊不禁。这一古怪的想法渐渐驱散了眉间的淡淡愁云。若不是身子不便,他还真想潜进内院听听这对“岳婿”在密谋些什么。
不出崔叙所料,代王并未亲自现身叩谢恩赏,而是由王府长史代为出面招待来客。崔叙躲在人堆里并不起眼,但还是没逃过前来看热闹的灵丘县主的火眼金睛。
他与她视线相接的刹那之间,崔叙竖起一指挨在唇边,示意绀珠不要声张。
躲在屏风后探头探脑的灵丘县主心领神会,也朝着崔叙比了个相同的手势,接着便转身回内院去了。短短数月不见,绀珠出落得更加娇俏可人,巴掌大的小脸被绒乎乎的毛领簇拥着,身上也裹得严实,像胖墩墩的雪人……但性子还是那般活泼好动。
虽说她爱瞧热闹不假,但有这闲工夫出来寻乐子,想必王玉禾并未随郭弘安一同前来拜访。
这便更引人遐想,王恂与郭弘安到底厮混到了何种地步。
崔叙实在好奇,正想着如何才能一探究竟,便又在赶来端茶递水的小厮中不经意地捕捉到了成麦的身影。他也蹿了点个子,长得瘦瘦高高的,竟让崔叙生出恍若隔世之感来。
与绀珠不同,他不顾崔叙的眼神暗示,径直走到对方跟前,挤眉弄眼地说道:“中贵人,若是想出恭的话请随我来。”
这倒也没有引起其他内官的注意。崔叙并未多想,只以为是留守大同的成简有事要与自己商量——自回京以后他们之间便断了通信。
他起身跟着成麦步出正厅,经游廊往王府花园走去。
刚刚绕过一处新堆成的假山石,藏匿在树丛中的绀珠突然扑上来抱住崔叙的腰,十分惊喜地嚷道:“您还活着?”
这一嗓子倒把崔叙给镇住了,他不禁疑惑地想道:是谁到处造谣我死了?除了王恂也没别人了。
他无奈一笑:“你看,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怎么担心起这事?”
“代王殿下说你那日去庙里找我们,找着找着就被贼人给掳走了。”绀珠仰面说着说着竟有几分哽咽,“我等了好久也不见您回来,他们都不理会我,也不许我报官,我还以为是什么权势滔天的人……”
崔叙余光瞥见成麦一脸紧张地侍立在旁,便知道那日之事必有内情,但他已无心再过问原委,一面安抚绀珠一面与她玩笑道:“殿下可有说那贼人是谁?”
绀珠正要作答,知晓答案的成麦突然开口打断道:“县主,您想见崔侯也见过了。夫人还想找您说话呢。”
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绀珠亲眼见到崔叙周身全乎着,还亲手抱了抱、摸了摸,也便放下心来。
“好吧好吧。”她撒开手之前,凑在崔叙耳边道,“是王伯猷。”说完才在成麦的督促下向着崔叙行礼告退,待全了规矩又笑着招了招手说再见:“崔伴伴待会儿也来屋里吃点心吧。”若无外人在场,绀珠也习惯随代王妃私下里的称呼。
崔叙笑着点头,目送着她由成麦护送着离开。费心将养了两年多,若不仔细去瞧,也看不出绀珠的脚还有些跛了。
崔叙正纳罕他们口中的夫人是谁,身后的假山石中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回过头问道:“是你跟绀珠说我八成是死了?”
王恂悻悻地摊着双手从树丛中钻出来:“绀珠一回家就吵着闹着要伴伴,总要给她一个说法嘛。”
“满珠也赶过来了?”崔叙又问。
王恂眼中闪过一丝讶然,讪笑着挠了挠额角,感叹道:“看来什么都瞒不过明礼你啊。满珠实在惦念她这个妹妹,便接过来团聚了——有什么不妥么?”
崔叙沉吟道:“皇爷既然默许了此事,应当并无不妥。”
“那为什么明礼自打见着我,便对我如此冷淡。来了府上也不知会一声,是从那日以后……不愿见我了吗?”王恂把自己说得委屈极了,三两步扑上前来,又将中人抱了个满怀。
崔叙只好又像刚刚安抚绀珠那般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也拿他当小孩一样哄。脑海里不自觉的冒出皇帝那句埋怨一般的话语。
“明礼……”王恂将脸深深埋进他颈间磨蹭着,呜呜咽咽的,哭得很假,但硬要哭给崔叙听,“你是不是又……”
崔叙并不理会他刻意为之的欲言又止,而是干脆利落地抛出第三个疑问:“郭弘安呢?”
“你……”王恂瞬间涨红了脸,却舍不得撒开手。
他恨恨地吻着中人的颈窝,叽里咕噜地埋怨道:“明礼拷问了我这么多,却没有一句话是关心我的。也不知堂兄给你喂了什么迷魂药,竟让你把从前的情爱都忘了干净。我就知道,那两年再好,也抵不过你们主仆十年……”
崔叙被他闹得头疼,直截了当地打断道:“我找他是有正事。”
王恂闻言双眼放光,有意曲解他,给他的话明着设了个套:“噢?那明礼偷摸来找我也是有正事么?”
“我看你活得尚好,也没什么可关心的。”崔叙板着脸,一把将人搡开了,转身便要走。王恂正好从身后将他搂得更紧了,贴在耳边不依不饶地缠绵道:“自明礼走后,也只有那么一点念想吊着我这具残躯,三魂七魄早就随着明礼去了。”
“皇爷看得紧,我也是实在没有法子。由他新鲜一阵便过去了。”崔叙低声为自己开脱,也不忘给王恂画饼充饥,“咱们从长计议,好么?”
王恂长舒了一口气,手上颇不老实地把玩着中人腰间的荷包,将自己新买的白玉扇坠子硬塞了进去,口中却道:“只要你心里还记挂着我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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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给唠嗑帖的留言虽然没有回复,但都有收到,会好好考虑的ww
其中有一点:王缙的心理活动如果写出来应该会很丰富吧,虽然平常很少考虑他的想法2333
第352章 祸心
崔叙如愿在一间由数扇格门围出的斗室内见到了阔别已久的旧情人,因有不知该说是何种关系的王恂随同在侧,三人便面对面跽坐在细簟上。
郭弘安背对着一间小小的佛龛,崔叙能望见一缕直直的细烟缭绕不绝,气氛说不出来的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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