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旧的意思是全部丢给我做吗?”黑尾故作轻松地问。
“这次不会了。”
果然,月岛萤轻轻答道。
他在将自己的衣物和洗漱用品从箱子里拿出,重新合上箱子,贴墙放好,然后展开吃饭用的小桌,在地板上放好坐垫。走进厨房时,正好黑尾把面煮完。两人一言不发,一人拿筷,一人拿勺,各自端了碗面出去。
即使换了房子,两人坐的位置还是和月岛以前来东京时一模一样。那时他到东京,和黑尾在床上整日地做爱,接吻,饿到不行才从床上下来。黑尾不许他吃饭时看手机,坐也要挡在他面前,月岛若是想抬头看挂在墙上的电视,就一定要先看到黑尾。月岛似乎也察觉了这一点,端碗的手顿了下,但这时要换位置也过于刻意,两人谁都没有点明,若无其事地坐下吃饭。
在乌冬面的热气中,月岛萤的身影模糊起来。黑尾感到心酸与委屈。
第5章
月岛走进公寓,正好看到电梯门将将合上。他快速跑过去按上行键,眼看着要赶不上,电梯内伸出一根拐杖,替他挡住电梯门。
电梯门打开,是住在黑尾楼下一位寡居的老婆婆。月岛赶紧跑进电梯,冲婆婆鞠了一鞠:“谢谢您,宇月原婆婆。”
宇月原婆婆点点头,替月岛按下楼层,“还以为月岛先生走了。”
“还要在这叨扰几天,希望没有影响到您。”
“哪里,哪里,平时受了黑尾先生很多照顾。见到他的朋友,我也很高兴。”
“您说的太过了,我不过是他一个后辈,承蒙照顾。”
电梯门打开,到了三层,月岛萤按住开门键,等待腿脚不便的老人小步挪出电梯间。黑尾住在宇月原婆婆正楼上,老人的丈夫去世已久,两个孩子远在海外。平日搬运重物,修修电器水管等琐事全由黑尾和其他居民一手包办,其中黑尾最为热心,也是和宇月原婆婆最熟悉的人。
在黑尾家借宿的第二天,月岛原想着等黑尾回来向他当面道别,不想黑尾一直加班到晚上十一点。晚上八点的时候有人敲门,月岛以为黑尾回来了,开门发现是一位不认识的老婆婆。正是宇月原婆婆,看到黑尾的灯开着,以为他回来了,上来送自己捏的梅干饭团。
月岛自我介绍说是在这借宿的黑尾后辈。见到月岛,婆婆倒是很高兴,她就住在黑尾楼下同号房间,几乎没有见过黑尾的朋友。月岛萤愕然,在他的记忆中,黑尾的房间永远是热热闹闹的,木兔三天两头就上门不说,赤苇也会定期过来碰面,带着果酒烧鸟和打包的寿司,四人挤在一起大吵大闹,笑声同翻倒的酒液一齐流淌。研磨会隔着视频和他打招呼,还有黑尾在音驹的前后辈们。有时两人得在白天打仗一样急匆匆地做爱,因为木兔会突发奇想宣布他半个小时后就到。有一段时间黑尾的沙发床从来没有收起来过,因为一直有人来来回回地借住。甚至楼里的邻居都知道,顶层住着一个爱热闹的年轻人。
如今这副冷冷清清的样子,也许是因为大家都变得太忙了。
第一个晚上两人吃完夜餐后,月岛收拾桌面,余光一瞥,从床底下掏出两包柿种的零食包装袋。
黑尾有点尴尬地抓过去,“我屋里东西乱丢,让你笑话了。”
“看来前辈是真的住在这里。”月岛萤看上去却像松下一口气。
“我当然住在这儿,为什么这么说?”黑尾一愣,下意识想解释自己和黑田从没有同居,两人都时常加班,就算是过夜,频率也不高。还没有说出口,便为自己这种行为感到卑劣。
却听月岛萤说道,“因为您太好了,我都觉得,就算是不认识的人要在东京流落街头,您都会带他回来,还会表现得像对方过来住是帮了您的忙,以免别人过意不去。”
“有、有吗?”
月岛萤很淡地笑一下:“您是这么好的人。”
自作多情了。
“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黑尾心里一沉,他不愿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没法像月岛萤这样恍若无事发生一样说起以前的事情,”早点休息吧。“
尽管不算派对动物,但黑尾确实打心底里喜欢和人相处,这也是他最为擅长的事情。只要自己的空间里还有人存在,有人说笑,他就会如本能般承担起人群中润滑油的角色,照顾好每一个人,并且从中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和月岛萤分手后,黑尾铁朗的生活几近崩塌。月岛萤从东京带走他所有物品后,黑尾也像落荒而逃似的离开了自己租住的房子。如同童年情景重现,研磨再次收留了他,为他提供了一处居所。黑尾在研磨的房子里住了两个月,将退房退租等一系列事情统统交由研磨处理。研磨为他另寻了几处居所,黑尾从中随便选了一家,搬了进去。
搬家是他独自一人完成的,来到新的住处后,黑尾在房间里蹲了很久。
他第一次搬家是大学毕业之后,黑尾大学时期在排协实习过,毕业后投递简历,顺利入职成为一名正式员工。毕业前他和月岛挑了数月,在排协周边找到一处交通便捷,地段优越,价格也合宜的房子。搬家的时候,月岛从仙台来到东京,和他一起收拾宿舍,整理房间。忙活了一天后,两人都是一身灰,黑尾累得直接躺在地上。月岛萤走过来,露出嫌弃的神色,却被黑尾拽倒,半强迫着让他和自己躺在一起。
两人静静地享受了一会儿独一无二的,仅属于他们彼此的时刻。片刻的安静后,黑尾突然笑起来:“学生时代的社团活动真的写进简历了呢。”
“哈哈。”月岛也笑了,“我现在的简历里,也会写以前打排球。”
“不过是社团活动,多田信胜君?”
“是很重要的社团活动。”月岛支起身体,和黑尾交换了一个充满灰尘和汗味的吻。
即使是换了新的环境,也有许多无法抛弃的旧时回忆。搬家时黑尾带了很多两人使用过的旧物,如果没有那些物品,月岛萤存在过的痕迹将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说不清是哪一点更令人痛苦。月岛萤的离开从他生活中挖走了不可愈合的一块。在那之后,他无法再邀请任何人来到自己的住处,为的是不愿回想起曾经的空间里,他和另一个人一起生活过。
进入独居生活后,黑尾铁朗渐渐能听到寂寞的响声。咯哒咯哒,像钟表一样,在人身体里准时奏响。他甚至可以精准地描述,寂寞的声音是先从右手食指第二根指关节响起的。手是他最常面对的身体部位,加班敲击键盘时,独自一人进食时,开车握住方向盘时,黑尾都能听到寂寞的秒针一格格从手指开始打圈,好像他体内藏着一个被掩埋在废墟中的濒死者,在一片寂静中挣扎着敲响骨头求救,期待有人能听见。他的指关节发出的正是这样的响声。夹着烟的指关节,捏着筷子的指关节。没有人相扣的指关节。
在他的预想中,月岛只会停留短暂一晚。月岛借住房间的请求并未掀起想象中的惊涛骇浪。如果说最初时刻黑尾还抱有幻想,三年时间加上和与黑田一段难以定义的恋情之后,他早已放弃一切重归于好的期待。回想过去,即便拥有过很多幸福的时刻,爸爸和妈妈没有离婚的时候,和月岛亲吻的时候,黑田来办公室等待他下班,朝他莞尔一笑的时候,他还是不停地面临离别。妈妈,月岛和黑田。两人过去的时光像灯上黯淡的影子,幽幽悬挂在天花板上,恰如一块丢弃已久的旧相框,已经不再是简单擦拭便能焕然如新的年纪。
正如一切流如逝水,过去的无法再挽回。片刻的甜蜜留下的只有苦果。
加班结束后,黑尾回到家中。屋里果然漆黑一片。月岛萤已经走了。
“啊,我看到克里斯了!”日向大叫。
他的嗓门在一众日本人中显得声音巨大,横山立刻看了过来,朝日向招了招手。
最后一天的训练结束后,大家便不再是教练和学员的关系,聊天的氛围颇为轻松。横山随口提起自己还会在东京停留几日,问参加训练的球员们谁会留在东京,带着他出去走走。日向一听当即举手,随后为难地想起自己还要连夜赶回仙台见妹妹。横山随即决定今晚便出去喝一杯,角名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听取八卦的机会,另外几个和日向打球打出感情的队员也欣然前往。
所以,当月岛萤出现在此类场合时,足以想见他不是自愿的。
他被日向和角名呈两面包夹之势挟持到吧台旁,接着便被横山一巴掌拍在背上,硬是把他拍得半天直不起腰。
“您这是霸凌。”月岛萤反抗道。
美籍日裔不为所动,笑吟吟地将酒单送到霸凌对象面前。
“我只喝牛奶兑百利甜。”月岛萤说,内心决定如果有一人质疑他的选择,他就立刻起身走人。
“没问题!你爱喝什么喝什么。”日向爽快地说,月岛萤在这一刻真的很讨厌他。日向也拿了份酒单,“啊,情热沙滩,我在巴西的女朋友特别喜欢这个,给我来一杯。”
“这句话的隐藏意思是,你在日本还有一个吗?”角名立刻竖起耳朵,他八卦记者的本能发作得未免太快了。
“当然不是!”日向差点喷出来,手忙脚乱地摸出纸巾擦嘴,“你怎么会想到这层!是我的问题吗,说过太久葡萄牙语,有时候它会搅乱我的脑子。”他心有余悸地环顾四周,“这里没有什么娱乐或者体育记者吧。天哪,我还是个单身汉啊,刚才的话要是被人传出去乱写,我就太冤枉了。小夏知道了非撕掉我的耳朵不可。”
“这里的记者只有我一个。”角名笑得很邪恶,“所以你最好说点什么来满足我的好奇心。”
“我可以给你看一眼她的照片。”日向这时倒是很大方,他拿出手机,“别问太多,我们已经分手很久了。也别往外传,虽然概率不大,我还是不想影响到她的生活。”
月岛萤按捺不住好奇,和横山一同凑过去。角名原本还想问些别的,瞬间被手机里的合照吸引了注意力:“等下,她有多高?”
“一米八二。”日向说,“她是现代舞和拉丁舞教练,另外还在里约一个本地舞蹈剧团演出。”
“你们怎么认识的?”
“她经常去我常打沙排的地方晒日光浴。有天我中场休息的时候,她和她的朋友过来跟我打招呼,说听说排球运动员的大腿肌肉都特别结实,她们想摸摸看,然后她问我想不想感受下舞蹈演员的肌肉和运动员的有什么区别。”
横山吹了声口哨,角名也跟着吹了一个。
“哎呀哎呀!”日向的脸立刻红到了耳朵尖,“这在当时的场景下很正常!我用日语转述才显得奇怪!我说真的!别笑了!”
“你们后来还是分手了。”月岛萤说。
“我们作息不合。”日向耸耸肩,“我白天要打工,下班后去练习沙排,只有晚上才可能有空,而晚上是她演出的时间。而且那时我还有半年就要离开巴西了。”
“哦,所以你离开的时候就和她……”
“没有,她在我走之前两个月就把我甩了。”日向苦笑道,“她在剧院认识了一个后台工作人员。后来我去机场,还是她新男友开车送我去的。”
“怎么还是新男友送啊?”角名都笑了。
“我室友那天突然有事,没法送我去机场。她知道我要离开,也知道我遇到了麻烦,她的新男友有空,而且那也是个很热心的人。所以,为什么不呢?”日向说,“我们在那一路聊得还挺开心的。他们两人都在剧院工作,共同话语也多,毕竟我和她……即使有时间相处,能说的话也不多。”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大家都开始找运动员了。”另一个人打圆场道。
“除了侑。”角名说,“我很期待侑被女人甩一次,这家伙在感情路上太顺利了。”
宫侑的花花公子之名在座的运动员都有所耳闻,日向笑着说,“因为侑前辈太容易失去兴趣,和人相处超过五分钟,他的注意力就转到排球上去了,而这时姑娘们都还爱他。”
“女人们对侑太仁慈了,她们都选择容忍这个笨蛋。”角名为此感到不忿。
“因为大家都明白,他的真心全给了排球。”
角名哼了一声,没有反驳。
“对运动员来说,运动员也许是最好的选择。”横山日语说得太慢,这时才找到机会开口,“可是当你坠入爱河时,你根本无法做出‘最好’的选择。”
即使是在昏暗的光线中,月岛也能看到角名的目光在炯炯发亮。
横山被角名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来日本之前,我正在和未婚妻谈分手。”
“啊……”众人都坐直了。
“不用惊讶,我们过段时间就要谈一次,已经好几年了。”横山说道,“她是一个和体育活动没有半点关系的人,也不喜欢团队活动,要她出来和人打排球简直是天方夜谭。你很难说我们是最好的选择,不管从什么标准来看,我和她都不是很合适。我作为教练,经常要陪球员一起封闭训练,还要去各个国家交流。她在洛杉矶一家公司担任首席技术官,办公室的后面就是卧室。有时候接连几个月,我们只能靠拨视频见面,她忙起来的时候,几天都见不到一面。我想有一个能陪同我出国交流训练的伴侣,而她绝无可能放弃她的工作和事业。每次出国前,我们都会就这件事大吵一架。”
横山的讲述过于私密,一时大家都不知说什么。
“我有一个问题,希望不会显得僭越。”月岛说。
“你说。”
“你们从没想过分手或许会更好吗?”月岛萤问,“不好意思,一般情况下,聚少离多的感情很难持续。”
“哪怕很难持续,但它现在还没有结束,不是吗?我还是很爱她。”横山说,“听上去可能很难理解,谈分手以及出国期间的分离已经成为了证明我们感情的方式。每一次分开都让我们更加意识到,不管发生什么,我们还是更想和对方在一起。我也这么觉得,如果不能和她在一起,一切都不再有意义。”
等这一切结束后,幸福将不复存在。月岛萤想说。他在嘈杂的声音中感知到日向的目光,月岛一向畏惧日向锐利如野兽的直觉。他知道那一刻日向一定发现了什么,但日向没有说话,而是看着月岛,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不管那张嘴中会冒出什么词句,月岛都很庆幸他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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