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真正回来时,我却已不再是碧洲的少主,而是身背弑师大罪的恶徒,只能不敢见光,雉伏鼠窜地趁夜潜伏着。
心底冒出一阵阵不受控制的悸动,我勉强咽下几口食物,就坐立难安地对闻山羽道:“可以走了吧?已经很近了,我知道师兄……谢继玄此刻应该在哪,咱们去找他,一定要把事情说清楚。”
“央央,你冷静一点。”
闻山羽牵住我的手,拿他用灵力温热过的食物换走我吃剩的,又在我指尖吻了一下:“瘦了。赶路的几天你都没好好吃点东西,就这样回去的话,乐悯会怪我的。”
他这样轻描淡写地提起我师尊的名字,像是笃定师尊一定安好,我也一定能与他相见似的。
我心头一动,问他:“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没有,你失忆前什么都没跟我说,只叫我等你十年,所以第三年的时候我才以为我可以出去一下……”闻山羽看起来有点委屈,还有点吃味,“遗阙知道的可能都比我多点。”
“是么?”摸了摸藏在袖子里的手镯,黑蛇依然安静冰冷地盘绕在我手腕上,即便我尝试用灵力与他沟通,也还是得不到任何回应。
“别看他,看我。”
见我走神了,闻山羽不高兴地扒拉一下我的手,把我整条胳膊都抱在自己怀中:“既然你那么着急想回来,那为什么还要从山林里绕远路?反正易容之后没人认识我们的。”
我摇了摇头,把盛决查出来的消息说给他听:“如今碧洲大乱,人心惶惶,谢继玄还对我发出了追捕令,怕是只有从这里往外跑想抓我的,又有几个会逆着人潮走,还恰恰是从镜州一路赶往丹神峰?那些正路大约也早就被无数双眼睛盯住了,不能冒险。”
嘴上念着不能冒险,我却很快就要去做更危险的事,说到底,我还是不能相信师兄会是心怀叵测的幕后黑手,非要当面从他口中问出个真相不可。
闻山羽飞快一撇嘴,神情很有些不以为然,我知道他懒得去想这些,也不再多言,三两口把食物填入腹中后,便与他一道潜入了丹神峰。
虽说碧洲乱了,但这里毕竟是我长大的地方,再加上有闻山羽那浑厚的灵力做为后盾,我们一路行来都很顺利,所以一直到走出很远后,我才忽然意识到他竟也对丹神峰十分熟悉。
越靠近我常住常玩的地方,他就越熟得像是回了自己家一样,以至于我明知道现在不能分神,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他好几次,心情愈发复杂难言。
很快的,我的情绪就滑落到了更糟糕的地方,因为我不得不与故人重逢,而故人却不爱笑了,更不再反复惦念我,盼望我早日归家。
与我的名字相连的,只有一声又一声切齿的痛恨,诅咒,不死不休。
我和闻山羽隐匿了身形,眼都不眨一下地看着那几个曾围着我叫我哥哥的孩子,此刻僵冷着脸迎面走来,又浑然不觉地与我擦肩而过,直到闻山羽皱着眉掰过我的脑袋面对他,我才发现我竟已忘了呼吸。
“没关系,等我跟师兄把误会解开就好了,没关系的。”我无声地说着,唇边弯起的弧度却像是一个缺口,苦味争先恐后地往里灌。
想多花点时间平复心神,但心跳还是越来越快,我索性抛开顾虑,带着闻山羽直奔峰顶的藏书阁。
哪怕全五洲都不再认我是碧洲少主,可只要丹神宫还没弃我而去,我就能仗着这身份出入满楼禁忌,横行无阻。
最后一次停下脚步,是在抵达那扇质朴古拙的大门前。
我是个贪玩没定性的,师兄为了磨去我的顽劣,便时常带着我一起在书纸堆里修心。然而日久年深的,他阅遍经术典籍,我却不过是换个地方大睡一场,醒来揉揉眼睛,同周身笼在夕照中的他说一句饿了,他就会笑着放下书册,带我去吃好吃的。
“师兄。”
谢继玄,他是我的师兄,可今夜之后,他还能依旧做我的师兄吗?
大门无声无息地打开,立在书架前的人影缓缓回过身来,他的叹息比回应更早一步落入我耳中:“央央,你终于来了。”
对于我的出现,他好像并不感到意外,而我,即便在心底做足了他要害我的准备,真正见到他时,我仍是不受控制地想扑上去抱住他,向他倾诉我所有的委屈和恐慌。
这是从小教着我护着我长大的师兄啊……
“师兄,师尊在哪里?他是不是好好的?你知道我绝不可能伤害他的,肯定是有人在背后作祟,你不要相信他们啊!”
在我的急声辩白中,师兄一直温和地看着我,面上全是我熟悉至极的表情,可他开口却道:“师尊已经走了。”
直如当头一棒,将我这一路上战战兢兢捧着的希冀彻底打成齑粉,我脑中一片空白,只能看着他的嘴唇一开一合,以及他身后接连不断走出的人影。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我却已经不能明白他的话了。
”没有人作祟,没有人要害你,是你做了不可原谅的事,央央,你该受到惩罚了。”
第28章
他的话我听见了,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但这句话又像是从我耳边飘了过去,没有一个字眼一个符号能往我脑子里钻,所以我听见了,可是理解不了。
这是我自保的本能在反抗,它比我更早地意识到,如果我听懂了这句话,那我的世界就要崩塌了。
闻山羽踏出一步横身在我面前,将这些不知从哪来的修士和他们口中气势浩大的杀声都挡了下来:“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人,央央果然看错你了!”
“若说看错,也该是我看错了他,”师兄疲惫地摇头,眼中染上沉沉的痛色,“央央,师尊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竟惹你发了这样的狠,要夺去他的性命?”
“谢洲主何必再问,这阴毒的废人定是记恨乐长尊要将碧洲交给你来掌管,所以痛下杀手!我们此番正是要为乐长尊报仇,替他除了这个恶畜!”
有人怒发冲冠,当即便要拔剑来杀我,但闻山羽的动作更凶更快,只一掌就打得他口吐鲜血地跌回去,如此也激得周围几人联手出招对付他,恐怕下一刻就要斗毁了这座藏书阁。
“别动。”
可师兄平平淡淡地一抬手,那些人便霎时间静默下来,一边防备我们一边护卫着他,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是彻底要奉他为尊了。
他站在重重人影之后,再度叹息一声,似是满怀悲伤和不忍,又含着最后一点情义催生的奢望:“我还是想听师弟亲口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杀害我们的师尊。”
他们等着我的答案,周围又重新恢复了静谧,可我却快要被血液中奔流的咆哮震聋了,这奔流的终点并非在外,而是在我的身体里汇聚成巨大的漩涡,将沿途所有的一切都冲毁、搅碎,最后吞噬得干干净净。
于是我好像也干干净净地从躯壳中分离出来,一无所有地睁开眼睛。
夜色深浓,单凭着阁中几盏晃动的烛火,我勉强辨出对面的修真者中有几道熟悉的身影,当初他们也算与师尊交好,见了我都会露出慈爱的笑容,如今却将笑纹都填上了鄙夷厌憎,也难怪我认不大出来。
如今他们说师尊死了,而我该受到惩罚。
那我猜,或许师尊真的已经不在了。
这个答案并非来自什么证据充足严丝合缝的分析,而是我终于想到,如果师尊还在的话,他们必不敢这样对我。
必不敢。
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晰起来,而且从没有哪次像这样清晰过,足以使我看清谢继玄脸上所有最细微的变化,像是放慢一百倍又放大一百倍,再彻底不过地摊晾在我眼前。
然后,拼合成这张陌生又虚伪的脸。
“我没有杀害师尊,绝对没有。”
除了这句话,我再没什么别的好说。藏在袖中的双手悄然捏诀,既然谢继玄在这阁里都埋伏了许多人,只怕外面也绝非我们闯入时的戒备疏松,不过都是诱我上当的假象罢了。
我正计算着该如何再利用一遍藏书阁里的禁制,却听谢继玄道:“你说师尊不是你杀的,那好,央央,你告诉我,你的剑呢?”
他盯着我垂落的袖口,缓缓问道:“你的剑在哪里?”
我疑心他发现了我的动作,不得不暂停了快要完成的法诀,用另一只手若无其事地拔出腰间的佩剑来,然后张口先骂一句:“不在这里好好的吗,你眼睛瞎了看不见啊。”
其实这话说反了,我的剑在剑鞘里时人人都能看见,可一旦拔出来,能看清的就不多了。因为我求师尊把它炼成了透明的,而且还是如手臂的桡骨和尺骨般两部分组成。
不为别的,单为了好看。反正我连御剑飞行都不会,也不求它能有多好用。
可这剑一拔出来,我胸腔里的心脏就先跳空了一轮。
我的剑刃……是什么时候断掉了的?
定定瞧着那只剩半截的残刃的裂痕,曾经闪烁过的画面再一次从黑暗里浮现出真容,避无可避地重创了我。
我心神俱震,方才那回光返照一样支撑着我的精神骤然溃散,指尖的法诀也因为这一瞬间的灵力波动而失败。
当反噬之力夺去我半边身体的控制权时,耳边立即响起谢继玄的断喝:“动手!”
闻山羽一把将我推得更远,扬手便召出数十把血色巨剑,剑身缠绕的锁链电射而出,令他的攻击手段愈发防不胜防。
我虽然动不了,却能看出他的锁链只是故布迷阵,他想做的是打穿这阁楼直接冲出去。可这到底是我师尊尽心布置的藏书阁,书纸木梁再怎么脆弱,也在这满地禁制的保护下坚不可摧。
还没来得及张口,闻山羽便毫无所觉地一脚踏入了阵中,谢继玄亲自操控,将十几个阵眼全部串联起来,一错眼攻守易势,闻山羽竟已被牢牢压制住了。
“别动他!”
我太知道那法阵的威力了,连忙把手中的断剑扔开,在谢继玄调动那法阵中蕴藏的可怕力量之前,抢先一步将我自己的灵力输到闻山羽体内,并一叠声道:“蛮力破不了这连山阵,记得先保护好自己再……”
我重重摔倒在地,剩下的话到底还是没能说完。
被打断的双腿痛得我整个人都在发抖,在闻山羽的低吼声中,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被贯穿,不详的赤色逐渐染至衣摆,又一滴滴落入我眼中。
如此,无力回天,我也随着他呕出一口血来,模糊的视野逐渐黑沉下去,连一步步走向我的谢继玄都看不见了。
早知结局如此,我真不该连累闻山羽的,自己回来领死就够了。
第29章
可我竟然没死成。
再睁开眼时,我看着头顶夜明珠柔和的光线愣了片刻,然后猛然起身去摸我的腿。
被折断的伤处已经愈合,皮肤光洁如新,仿佛那可怕剧痛只是我的错觉,但我知道,我的处境远比走不了路更加糟糕。
因为我此刻正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身无寸缕,除了黑蛇镯还紧贴手腕,就只剩一条薄毯堪堪蔽体,且我的手脚还被四条赤金锁链拘束着,动一下就发出刺耳的噪声。
体内灵力滞涩,完全调动不起来,想必也是这锁链的功效,我尝试去解,但根本挣脱不得。
“腿给你接好了,放心。”
身后忽然探出一只手,扳着我的下颌迫使我抬起头来,谢继玄含笑看着我,披散的头发垂落在我脸旁,遮挡了大半光线。
他拇指摩挲着我的唇角,悠悠道:“是师兄不好,因为我早就想这样锁着你了,所以出手时难免重了几分。”
“可你也要体谅师兄,我还是第一次打断人的腿,倒没想到断腿折成几截的模样会这么难看,”谢继玄俯身下来,胸膛与我的后背紧贴,另一只手缓缓按在我的大腿上,“所以你瞧,我又不辞辛劳地帮你拼回去了。”
他的呼吸闷热地裹住我的耳朵,让我恶心得快要吐了,我豁出全身的力气狠狠推他一把,但他只是玩笑着退后几步。
而当我看清他身上的衣袍时,一颗心更是直直往下沉。
眼前这个人穿着锦罗玉衣,通身上下找不到任何一处地方像我记忆中那个清俊温和的师兄,即便是那张脸,也因为神态的改变而完全迥异于当年。
我不自觉地动了动嘴唇,一字未说,他就已经将我看透了:“不敢认我了么?央央,你不知道,我想看你这个表情已经想了很久了。”
谢继玄半眯着眼睛,深而长地呼吸着,好像务必要用力地表现给我看,他到底有多享受这一刻。
我不知道我现在脸上挂着什么表情,或许是茫然吧,又或许什么表情都没有。
连我以为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师尊都已经走了,师兄再表演个大变活人,好像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所以我只是问了我最想知道的问题:“师尊是怎么死的?”
“你杀的,用你的剑,”谢继玄像是扮好师兄扮上瘾了,至今还对我有问必答,“你生怕他不死,下手太重,不小心连剑都弄断了。”
他取出两截折断的剔透如冰的剑身,很是体贴地递到我面前,遗憾地叹息一声:“多漂亮的剑啊,我也很喜欢的,就被你这样糟蹋了,央央,你罪加一等吧。”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啊,”我凝视着那剑尖沾着的早已干涸的血迹,冷冷回答,“那我就更不能信你的鬼话了。”
当世顶尖的炼丹师们为碧洲积蓄了大量的财富,可丹神宫却并不是外界以为的穷奢极欲的地方,只因我师尊向来无意这些身外之物,我的好师兄谢继玄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常年只着一身朴质的素衣。
他活成了金玉堆里绝俗的人物,也把我这贪好玩乐的少主比得没脸见人。
然而此时,此刻,他夸赞的是我那把出了名漂亮废物的剑,身上装饰的是凡间备受追捧的珠翠宝石,腰间还别了一柄鎏金赤华扇,连足下踏的都是煌煌富贵的颜色。
若不是周遭飘逸着独特的丹香,我都不敢相信我还在丹神宫里。
“原来你才是最俗欲缠身的人,谢继玄,在我们面前演了那么多年的戏,你辛不辛苦?”
我将下滑到私密处的薄毯拉起来遮住更多的身体,头也不抬地讽刺他,他很配合地捏了捏自己的肩膀,轻声道:“是有点,但别担心,我很快就可以尽情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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