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钊年纪比路恒还大,被路恒说教一番,无奈道:“路大人有所不知,下官为官三十余载,也不过是个小小的七品官,只有每年的开朝日能够上那金玉朝堂拜拜。路大人身为朝廷重臣,身世显赫,皇上对您信赖有加,随便说一句话在皇上心中都有十足的分量,下官帮您,也是在帮自己啊!”
大元国并不是所有朝官都能上朝,四品及以上或者有重大功绩的朝官才能每日上早朝,面见圣上,但元宵节后的开朝日除外,这一日,所有的朝官无论官位高低,都能觐见。
“利欲熏心!”路恒毫不客气地评价。
眼见路恒还欲说教,路君年赶忙问:“那朝上为家父辩解,也是那人安排的?”
这不应该,安排奏章和为路恒辩解是为了两个完全相反的目的。
陆钊否认:“那人只让我写好奏章,将奏章交给他就好,他给了我些银两就离开了。堂上之事下官也不明白,但我总不能见着路大人被皇上疑心,才出此下策。”
路恒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满脸愁容。
“奏章作为重要证物,一直存放在刑部,直到元宵节当晚才送回至李府。李家自从出了事后,周边的守护都变得更为森严,进出都有严格的记录。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他能将奏章放进奏章堆中,显然是李府里面有他的内应,不然也不会知道奏章没少,还让人多写一份混入其中,徒生异端。”
“皇上没那么容易消除疑虑,这件事在他心里始终是个疙瘩,纵火的人没有抓到,如今又只有我的奏章出了问题,他肯定在心里怀疑过我,估计现在已经让人查另一份奏章的真实性了。”
而另一份奏章是谢砚写的,路恒倒不担心谢砚要如何摆平他那边的事。
路恒只是感觉疲惫,慢慢闭上了眼。
无妄之灾,让他平白欠了人不少人情,事情还没有得到解决。
路君年见陆钊不再拘谨,放松坐下来,才离开门边,走到路恒身后为他揉太阳穴。
“爹,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路君年问道。
年后的种种怪事,全都是针对路恒而来,路君年这么想没有一点问题。
路恒缓缓睁开眼,沉默半晌,推开了路君年的手,对陆钊说:“你的话已经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就在朝堂之上,一旦被皇上知道真相,就是欺君之罪,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陆钊一听路恒这意思,以为对方要将他供出去,赶忙跪在地上求饶。
路恒示意路君年,路君年走过去将陆钊扶起来,陆钊鬓边灰白的头发被冷汗浸湿,掌下那双瘦骨嶙峋的双手颤得慌,是真的害怕杀头。
“只是一个如果,你死了对我没有好处。”路恒淡淡道。
路君年明白过来,路恒这是在试探,看陆钊是不是真的说了实话,眼下陆钊害怕的神色和身体反应,足以表明他没有说话,并害怕事情败露。
“虽然你在朝上的说辞在那人的意料之外,但他所做的这一切并不是没有效果,就是想让皇上跟我之间生龃龉,对方甚至根本不怕你现在来找我对峙,因为疑窦一旦生成便很难消去,名声一旦被毁就再难建立。”
路恒话语中带着无限的惆怅,陆钊不明白路恒为什么说这些,路君年抿唇深深地看着他,心里疑虑更甚。
“今日之事,莫再让其他人知晓,李大人问起,就按你自己在朝上的说辞回复,私底下,不要跟我有过多来往。”路恒说,“云霏,送陆大人从后门离开罢。”
路君年依言,等陆钊心情平复下来,才将人送走。
回到府内,路恒正站在院中,仰头望着前院内的桂花树出神,听到路君年的脚步声,没有回头,说:“去将我屋中床底最右边的木箱拿来。”
路君年很快又走到路恒屋中,找到了木箱。
木箱很沉,路君年一下没搬起来,换了个位置才搬动,吃力地提到了院中,放在了路恒身边。
“沉吗?”路恒明知故问。
“沉。”路君年如实回答。
谁知路恒一把将木箱提起,往旁边走了几步,将木箱放在了石桌上,将木箱打开,陈旧的味道很快扑鼻而来。
路君年就站在一旁,一眼看到了里面放着的铁甲衣装。
他记得,路恒在兵甲营待过。
“把手抬起来。”路恒将其中看着最轻薄的银色甲衣拿起,对路君年说,路君年依言抬起了双臂。
银甲衣无袖,中间有口,将头从中套入,再将前后两片从腰两侧系上,就能刀枪不入。
路君年在民间的话本上看到过这样的银甲衣,是战场上最实用的护具。
然而,当这身银甲衣套过他的头压在他双肩上时,他身体一踉跄,差点往下坐去!
他低估了这身银甲衣的重量,远远没有看上去的那样轻薄,反而非常沉重,压得他胸膛都闷上几分,呼气都变得费力。
路恒牢牢地给路君年腰两边都系上,路君年见他又拿起上身盔甲想往他身上套,忙唤了一声:“爹,太重了。”
路君年抿唇,强撑着银甲衣的重量,路恒只是笑了一声,将盔甲也套在了路君年身上。
路君年瞬间将双手撑在了石桌上,这才稳定住身形。
“这是爹年轻的时候穿过的甲胄。”路恒的语气带着怀念的味道,“里面那身锁子甲由细小的铁环接连相扣而成,紧贴着人的身体变化起伏,锁子甲以下的地方刀枪不入,除了重没有其他缺憾。”
“当时上战场的士兵人人都要穿这么一身盔甲。”路恒又将下装给路君年系上,最后退开身,满意地点了点头。
路君年扶着石桌不敢动,他怕他一动脚步就会摔趴在地上,僵硬地转过脖子看向路恒,问:“爹,你想让我上战场?”
路恒一顿,说:“不,只是让你感受一下。当年我跟你一样,穿了这身甲胄根本走不动路,是一位友人每日勉励我,才让我最终进了兵甲营,上了战场。”
路恒说完,脸上浮现出伤感,路君年眼尖地看到了,问:“那位友人可是战死沙场了?”
路恒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但我其实更希望他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死后荣耀加身。”
路君年不解。
路恒:“你之前问我,是不是得罪了人,我得罪的人可不少,但对我怨念最深的,应当属我那昔日旧友。我们同样精通机械铁兵,后来他做错了一件事,我放了他一条生路,如今看来,他已经回来了。”
路君年只觉得这故事似乎有点耳熟,不确定地问:“昔日旧友,可是姓唐?”
路恒猛地望向他,神色严峻,问;“你怎么知道?”
路君年说起唐石山上的事。
“他本人并不姓唐,为了救他,我才给了他一个新的身份。”路恒说。
“可是,爹,他已经死了。”路君年沉声道,“就死在了唐石山上。”
第142章
那个跟路恒一同入京进入兵甲营的唐老爷子,已经死在了唐石山。
如果是唐老爷子的故事,路恒以前跟他说过,当年他们一同入京进的兵甲营,不过后来皇权之争,一个效忠于亲王,一个受命于当今的圣上,最后亲王落败,路恒便给旧友弄了个假身份放了他一条命。
“他死了?怎么死的?”路恒眼神很快变得犀利,直直看着路君年,“你不是一个人去的唐石山吧。”
那段时间刚好是路君年腿受伤住在东宫的时间,又联想到阮妃诞下一死婴之事,路恒显然也猜到了谢砚一定也跟着去了。
路君年静默良久,点了下头。
“他说你跟皇上狼狈为奸,还说了些陈年旧事和宫中秘辛,太子便动手了。”
路恒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冬日的寒风吹过干枯的桂花枝头,几根脆弱的细支断裂落下,斜斜地插进树下的雪堆中。
路君年穿着一身重如铁块的甲胄静立一旁,直到路恒终于发出一声叹息。
路恒:“也罢,命也!”
“如果不是他,还能是谁做出这些事?”路君年思索,“爹在外的名声德高望重,谁会对你恨之入骨?”
路恒背过手,遥遥望着远山,说:“当年亲王跟皇上斗得非常狠,我跟老唐作为兵甲营的两大营长,也成了他们之间争斗的棋子之一,老唐加入了亲王的阵营,而我则被迫加入了皇上的阵营。我没有背景,在京中没有势力,又非皇上的左膀右臂,是那些王宫权贵最好的替死鬼。当时你母亲正怀着你,我为了你们、为了保证先太子顺利登基,扳倒亲王的势力,不得不顺着他们的意思行事,我做过很多错事,也伤害过很多无辜的百姓。”
“一纸奏章,对现在的我来说,不过提笔几个字的事,放在当时,压在百姓的身上,犹如一座大山。”
路君年安静地听着路恒叙说曾经,尽管双肩已经被盔甲压得酸痛,他也没有插一句话。
“两边斗得太狠,这些争斗已经蔓延至民间,京中百姓都私底下分成了两拨,街头巷尾时常出现两派人斗殴闹事,而亲王跟太子身边的追随者也失去了耐心,长久的对峙让两边都撑不下去,而先皇病危,却迟迟不传位,我们已经经不起这样的内耗了。所以,我替太子写了一份奏章,这份奏章越过了当时的中书令和门下侍中,只有一个玉玺印便直接下达。”
路君年抿了下唇,忍不住道:“假传圣旨?”
路恒默认了,又说:“当时朝中已经是一片混乱,早朝根本解决不了任何实质性问题,皇上当着众臣之面,登上九龙宝座逼先皇退位,而堂下两派之臣口舌相辩,宫门之外的将士已经杀戮起来。”
路恒说到这里,缓缓吐出一口胸中浊气。
“亲王一死,亲王一派的朝臣全部被清剿查办,朝堂上留下的全是皇上的不二之臣。先皇已老,最后同意了退位,不久后便病逝了,而朝上的面孔也换了很多,但民间始终有人不耻皇上逼宫登基的方式,拥护亲王的百姓不在少数。皇上再一次找到我,要我三日内想出对策。”
路君年问:“皇上身边有其他拥护他的臣子,为何独独来找你?”
路恒怅然地笑了一声,道:“因为那些都是一直跟随着皇上的人,他们跟皇上称兄道弟,早已忘了自己臣子的身份,自以为拿捏了皇帝的把柄,都以为自己可以位高权重,并不是真的想为皇上谋事。”
“放眼当时的朝堂,只有我好控制,又能言善断,所以皇上才又来找我,并许诺给我门下侍中一职。”
“朝官任免不应由吏部拟定,中书省起草吗?为何皇上敢如此许诺这么重要的职务?”路君年不解。
“因为当时的中书令空缺,而吏部的尚书失职被查,整个朝堂成了皇上的一言堂。”
路君年无法想象那样混乱的场面,又问:“人言可畏,要如何才能让百姓闭嘴,心安理得地接受新皇?”
“文字令。”路恒答,“我提出发布一条文字令,禁止民间探讨皇家之事,违者即刻行刑,后来的春试考为此还更改了内容,多了一道歌颂皇上的题,并对嫡庶之分进行了细分,只有嫡子能够参与春试,而庶子的地位如同奴役,可随意买卖。”
皇帝就是太子,明确嫡庶之分也是为了让自己的逼宫夺位更为顺理应当,巩固血统地位,让后人明白太子即正位,太子登基即为正理,而亲王夺位则属谋权造反。
“这些是皇上的意思,但他应该不会承认这些,这些全由你提出,所有的罪名便都安在你身上。”路君年说。
“没错。过了这么多年,嫡庶之分其实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明确了,但民间仍旧有人恨我。奏章一有异,皇上也会第一时间想到自己逼宫时的场景,这在他心里始终是根刺,而我是这根刺的见证者,他之所以重用我,也是我有把柄在他手上。”
“帝王家,哪儿那么多重情重义啊?”
路恒苍凉的话音携着寒风飘进路君年耳中,他突然想到了唐老爷子死的时候在地上写的洛字,跟路恒说起。
“洛青丹身为中书令,即便我跟他官级相当,他的地位也远在我之上,至于为何老唐会在死前写下一个洛字,我并不清楚,也许他跟洛家也有什么关联。”路恒说。
“现下我们该做什么?”
“无解,全凭皇上定夺,如果顺着这么分析而来,皇上要罢我官,他们计谋便得逞了,但也猖狂不了多久,知道当年那些事的人,一定会被剿灭。若皇上假装不知,那他们一定会动用其他办法,等将他们的据点查清,便能连根拔起。”
路君年动了动身子,他的双臂已经被压得抬不起来了,路恒这才给他松开,将盔甲放回了木箱中,问起路君年有没有解开他十八岁生辰时送的木匣。
路君年摇头,路恒叹了口气,说:“重臣的生死全在皇上的一念之间,如果你一直解不开,哪天我遇到了危险,你赶紧离京,别回头,用一切办法将木匣砸开,里面的东西或许能救你一命。”
路君年边揉捏着胳膊,边问:“难不成里面放着一块免死金牌?不如爹自己用。”
路恒摇着头笑了笑,说:“那东西可只有你拿了有用,对其他人来说没有一点用处。”
路恒提着木箱就走了,留路君年一人站在石桌旁缓慢移动。
他被盔甲压了那么久,感觉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抬步的感觉很是陌生。
至此,路君年对一身戎装戍守边疆的将士肃然起敬。
路君年早上跟着路家的马车进宫,午后又随着马车回路府,就这么过了半月,时间也来到了三月。
春日宴又快开始了。
去年的春日宴因为世宁公主的原因推迟到了四月,今年的春日宴正常进行,定在了三月中。
路君年如往常一样,在谢砚恋恋不舍送别的目光下坐上了路家的马车,马车上却只有平生一人,他问起路恒的去向。
平生一脸沮丧,将马车门关严实,小声说:“老爷最近一直睡不好,梦里常有呓语,我守在屋外时不时进去看看老爷,总能听到他求皇上宽恕,具体要宽恕什么听不清楚,不过我听段大人说,老爷最近在朝上一直不顺心,常常被人气到心闷气短,今日更是被留在了堂上,现在都没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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