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忙完后的饭桌上,路君年特意跟刘文坐在了一桌道喜,刘文脸上却不太自在,几次看向对面的路君年,又很快撇开眼。
路君年不解其意,还以为刘文谦虚不好意思,道:“刘兄实至名归,他日辉煌腾达,可别忘了路某。”
人选出来,刘文的名声一下上去,就连他手中接的客单油水都高了不少,铁匠们见过刘文的实力,大多心服口服,而不需要像路君年那样去取意讨巧。
刘文沉默地吃了口饭,说:“能帮上你的忙就好。”
路君年又道:“那真是感激不尽!”
见刘文没再多话,路君年也吃完了,便起身告辞。
“路君年。”
路君年刚刚起身,刘文突然开口喊他,他回过头,见对方一脸的纠结,又重新坐下。
刘文眼睛看着桌面斟酌了下,抬头问:“听师傅说,你是京城人?”
路君年默了默,道:“也没错。”
“怎么来到定方城了?”
路君年眯了眯眼,问:“刘兄想问什么?”
刘文放下木箸,双臂撑在饭桌上,说:“只是多了解了解,好歹认识半年了。”
路君年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状似随意地说:“我家道中落,便顺着水道一路流浪到这里,想成一番事业,于是碰到了你们。”
“你看着不像一般的官家子弟。”一般的官家子弟再落魄也不至于来这里供人差遣。
刘文深深地看着路君年,语气格外认真:“你姓路,我听人说,一年前京城中逝世了位高官,也姓路。”
既然都被刘文猜到了,路君年也没打算遮遮掩掩,大方地承认了:“那是我的父亲,一年前家中着了大火,父亲被困在火中没有逃出,路家就此落寞。”
“既是高官,想来逝世后会被封侯封爵,可你不像有爵位,这又是为何?”
路君年不得不承认,刘文的追问很有压迫感,那双锐利的眼睛直直盯着他,他静默片刻,说:“刘兄,这些是我路家的私事,不方便告诉你,还望你别再问了。”
路君年的不悦往往不会表露在脸上,刘文听到路君年这么说,便也没再问,只说:“若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路君年诧异一瞬,在他心里,他跟刘文的关系似乎还没到这种地步,但也没拂了人意,道了谢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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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这两月内,医馆找到了马腹液最佳的兑水比例,定下了最终的解药药方,并且有一半的人成功克服了服药水后的异食症状,“孟三汤”内每日的死者都少了近一半,馆内甚至还能有空着的地方。
路君年心底算是松了口气,虽然这药方还有诸多小的副作用,因为缺少重要的鹦舌根,作用效果不算显著,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已经算是不错的进展了。
而且,在路君年的有意引导,以及刘文的帮助下,有部分城中百姓已经接受了“孟三汤”内的药水,这其中大部分是夜晚出来的老少妇孺,他们身体有所好转后,又将这件事告诉了其他百姓。
没过多久,城内有近半数的百姓相信了这个药方,并尊称孟大夫为“妙手回春的活菩萨”。
孟大夫受之有愧,跟路君年说起此事,他认为这些全是路君年的功劳。
路君年摇头谦恭说:“熬制药方,一直摸索正确的药材比例,治愈病人,做这些的可都是医馆的大夫,我不过提供了一个思路和猜想,属于信口说出一番瞎话,付诸行动的是你们,你们合该受此殊荣。”
自此,孟大夫对路君年的崇敬之心更上了一层,不贪功不骄纵,不慕荣华虚名,知世故而不世故,善自嘲而不嘲人,路君年实在是君子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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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府安排的沉渣坑也在这两月内完成,路君年亲自去矿山里看了效果,沉淀矿渣的效果还算不错,经过大坑后流向水道的水比之前澄澈不少。
但矿渣也容易堵在大坑前段的水道中,还需要进一步改进。
废水直接流进水道,比通过大坑后流进水道要更为方便迅捷,劝服铁器厂内的人改变废水排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毕竟谁也不愿增加平日的劳作量。
于是,上有李知府苦口婆心地劝铁器厂的人,下有路君年暗中游说城中的百姓,告诉了他们水质出现的问题。
人心惶惶,很快,百姓中的舆论压力压向了铁器厂,终于,铁器厂的大门被封锁上了,里面的铁匠出不去,外面的百姓舆论传不进来,铁器厂想以这样的方式平息整件事。
直到烟柳巷的店铺被人尽数砸毁,铁器厂的大门被人泼上厚重的油漆,铁器厂的人才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病疾存在定方城十年,百姓积怨已深,现在是彻底平息不下去了。
一边,铁器厂高层的掌权人对厂外的百姓焦头烂额,他们不能武力镇压,不然很容易就会被京城知道,另一边,铁器厂内的铁匠也按耐不住了。
铁匠们每日的劳作时间非常长,中间基本没有停歇时间,唯一的娱乐便是饭后去烟柳巷消遣,如今这大门都关了,烟柳巷还被人砸了,铁匠们没了排遣情绪的地方,长久劳作后的怨火积在心里,便容易情绪失控。
多个大通铺内出现了聚众斗殴的恶性|事件,因为铁匠力气大,又大多身怀武艺,造成的伤害还不小。
路君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道事情很快就要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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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过了半月,铁器厂内的铁块和矿石终于用尽,而厂外的矿石被百姓拦下,运不进来,铁器厂内的高层终于慌了。
没有矿石和铁块就做不成铁器,而客单没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就没有银两,铁器厂早晚撑不下去。
铁器厂最终同意了李知府改变废水流经路径的提议,并安置了填埋矿渣的人手,厂外围着的人群这才息声了不少。
铁器厂的大门被打开,厂内的铁匠们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后终于走出了铁器厂,可看着已经被毁得差不多的烟柳巷,一时间又不知道去哪儿。
有了解药后,烟柳巷的妓子自然也遣散了不少,人人都长着一双手,能够劳作谋生,没人愿意一直被旁人辱骂、虐待和看不起,大多数的女妓趁着混乱逃走了,又在夜里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医馆,讨一碗解毒的药汤,然后开始谋划新的出路。
路君年将这一切写在信中,并让身边唯一的铃夜将此信快马加鞭地送到京城谢砚手上。
不需要使用强权,他们现在就可以把事情解决,谢砚不用再实施之前的计划,也就不用调兵前往定方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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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夜离开的时候犹豫了很久,他的职责是守护路君年的安危,送信并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可手上这封信件似乎非常急迫。
路君年千叮咛万嘱咐过后,铃夜才不得不应下,踏上了返京的路程。
看着铃夜离开的背影,路君年在心里暗自期许,希望铃夜这一行顺利又迅捷,尽早将信件送到谢砚手中,毕竟京城往外调兵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还很容易让皇帝怀疑谢砚的目的。
而且,离谢砚当时承诺的三月时间,如今仅剩不到七天,若是劝阻的及时,谢砚就不用多跑这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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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似乎向着好的一面发展,起码路君年和李知府再次坐在李府的书房内时,两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李知府面对路君年就没有那般讨好了,下人给两人沏好了茶就退开身,关上房门,只留了两人在书房内。
路君年用茶盖拂了拂杯内的茶叶,茶叶品类换了一种,不如他拿着皇城令进来时喝的茶叶好,李知府还真是把人分得很清。
他淡淡笑了下,没说什么,抿了口茶水就放下了茶盏,说:“事情能进展到这一步,李大人功不可没。”
李大人饮了一大口茶,说:“那位大人让我照顾照顾你,不知那些银两可还够你用?”
李知府借着这两月的机会,又给路君年送了不少钱,路君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借着他在讨好他所扮演的那位大人。
路君年将那些白银全都收在了一起,打算等这里的事情尘埃落定以后,再将所有的白银归还给李知府。
“李大人还真是财大气粗。”路君年淡笑道。
李知府完全没听出来路君年话语中的暗讽意味,搓了搓手,又说:“小路啊,我跟你共谋了这两月时间,你我交谈甚欢,也算是忘年交了,不知那位大人现在何处?你能否透露透露?”
路君年眯了眯眼,很快明白李知府想问什么,又端起茶杯小口抿着茶水,没有说话。
见路君年不说话,李知府自己哈哈笑了声,说:“哈哈,当然,我就随便问问,你也就随便说说,我们今日就当在以茶代酒,在这间屋子里说的全都当作酒后胡言了,你放心,我一点消息都不会透露出去!”
路君年笑容渐渐淡去,沉沉地看着李大人,说:“李大人,有些人的身份,最好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免得惹祸上身。”
李知府的目的,他如何看不出来?
路君年的话充满了告诫意味,李大人干笑了两声,正欲再问,房门突然敲响。
“老爷不好了!‘孟三汤’的孟大夫被人抓走了!”李府的家丁敲着门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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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9】
路君年猛地打开了李府书房的门,李府家丁一个踉跄,险些扑进书房内。
“你说什么?孟大夫被谁抓走了?”路君年一把擒住家丁的左手臂,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面色严峻地问道。
家丁很是急迫,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就他们那个,把孟大夫抓走了,哦对,我看到是铁器厂的人,不对,是官兵看到的,让我过来通报!”
路君年很快理清前后关系——有官兵看到孟大夫被铁器厂的人抓走,特让家丁前来李府通报。
“这整件事没了孟大夫可不行。”路君年沉声道。
他怎么就忘了,孟大夫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这整个事件的关键人物,如果没了他,恐怕医馆的药水也没办法分发给定方城的百姓了。
孟大夫以前是铁匠,身强体壮的,之前医馆也没有出过任何事,路君年下意识地忽略了孟大夫被人抓走的可能性。
是他疏忽了,路君年在心里快速地思考应对方法。
李知府也赶忙走上前来,一边拍着路君年的肩,一边说:“小路,这事不必心急,那解药药方估计医馆的人都知道,又不是把整个医馆的人全部抓走了,只要医馆还有人,知道那药方,就能重新制作药水,问题也不算大。”
“不,孟大夫至关重要。”路君年面色凝重。
孟大夫跟他一样,在定方城也是个名气很大的人物,那些百姓不仅仅是看他跟刘文两个铁匠都喝孟大夫的药水后,才放心地接受药水的,更是看在了孟大夫这么多年的医者仁心上,愿意相信孟大夫的为人。
李知府所说的不假,但面临的风险太大了。
孟大夫一走,医馆其他人熬制解药药水,百姓心里就会有所疑惑,这时候一旦药水出了点什么问题,所有的指责全部会落在孟大夫身上,指责他的突然消失和不负责任。
到时候,医馆风评变差,百姓自然不愿意再喝“孟三汤”配制的药水,铁器厂重新掌控解药药水制作,控制解药量,一切再次回到了原点。
所以,孟大夫必须安然无恙地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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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君年跟李知府说明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思考对策。
李知府慢慢想明白,说:“你是觉得有人会对药水动手,怕功亏一篑吧!这样,我让官兵严格看管‘孟三汤’,保证不让任何可疑之人靠近药水制作的过程!”
路君年摇头:“看管得再严格,他们还是能够找到机会下手,一旦得逞,所有的药水都用不了了。”
事情得速战速决,而且医馆不能承受这份压力。
说完,路君年脑中灵光乍现,猛一抬头看向李知府,问:“李大人,可否借你的官兵一用?”
李知府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明白为何路君年突然要借官兵,这可关系重大,他问:“你想做什么?”
路君年重新将李知府拉回书房内,关上了房门,小声地说起了自己的计谋。
李知府的双眼从一开始的疑惑困顿,变得愈渐清晰明朗,最后恍然大悟,称赞道:“还是小路你高明!”
路君年得到李知府的应允,面色凝重地回了铁器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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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三日,一则消息在定方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你听说了吗?铁器厂为了阻止民间制作药水把孟大夫抓走了,据说孟大夫日日夜夜被人严刑拷打,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怎会如此?那孟大夫可是难得一遇的好大夫,那药水都是免费给我们喝的,只收取一点微薄的捐赠,他们竟然敢抓良民!”
“我昨天去看,‘孟三汤’关门了,门口贴上了封条,估计是铁器厂的人不让开了,民权大过官,就连那李知府都奈何不了他们。”
“反了他们了!那医馆从清晨一直开到傍晚,过年过节都没关过门,就被那群孙子封了?”
“唉,这下|药也没得喝了,我感觉最近病情又加重了,难道又要回到之前那样,我们这些贫苦的老百姓,只能默默等死吗?”
“那药方我倒是在医馆的时候看到过,不过我们从哪儿弄那鹦舌根和马腹液?哦,还有那许多年都没有吃过的洋葱。”
“就是!”
……
街上的百姓议论纷纷,甚至,路君年走到了铁器厂内,都能听到有些铁匠在议论这件事。
已经有铁匠意识到铁器厂的阴谋,这么做不仅控制了城中的百姓,也让他们这些铁匠任劳任怨地为铁器厂卖力,每天像只驴一样从早到晚地打铁,就连休息时间都有规定。
现在发生的这一切,都在路君年意料之中,这些消息是他让官兵散播出去的,封条也是他让医馆的人封的,为的就是将矛盾的尖端翻转过来,直接指向背后的铁器厂高位者,逼得他们不得不将孟大夫放出来,平息民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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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隐约觉得这件事跟路君年有关,还特地过来问他。
路君年什么也没说,只让他放宽心,自己心里有数,说完,就沉默地打起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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