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三人,只有路君年懂点药理,车上也没备药,又不能停下马车去采药,只能靠身体熬着。
铃夜将被褥在马车上铺好,路君年躺在上面辗转反侧。
头上烧得睡不着,他难得陷入昏睡中,梦里又都是混沌不堪的情景,他时常梦到上一世的事,梦到路恒惨死大殿上,梦到官兵冲进路家,下着雪,凉凉的刀直接冲着他砍来,血溅了满地,身体的热度跟着血流失,就像他现在四肢冰冷到僵硬。
路君年心里想着谢砚,在梦中又看到了一身盔甲的谢砚,眼中没有他熟知的炽热,而是眸光冰冷地看着他,一点点亲吻他尸体的唇瓣。
他好像回到了尸体内,感受着谢砚冰凉的吻,雪花落在两人身上,路君年看到谢砚盔甲上结了一层冰霜,盖住了下面干涸的血迹,搂着他尸体的手止不住地颤动。
谢砚千里迢迢从边境战场归来,却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
当冰凉的泪珠滴落在他脸上,他看到谢砚无声地落泪,路君年突然就想伸手回抱住谢砚,他已经很少见谢砚哭了,怎么能让他在梦里流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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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谢砚突然抬眸,牢牢地盯上路君年的双眼,那双眸子慢慢变得稚嫩,眼前的人凭空倒退了很多年,周遭的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再是路家的院子,而是京城纷繁的街道。
眼前的谢砚,变成了一个孩童,正坐在街角,身上满是尘埃。
“爹,我们开粥布施是为了什么?”路君年听到自己年幼的声音,问旁边给流民分发肉粥的路恒。
“救人,”路恒沉稳的声音说道:“我们要救很多人。”
年幼的路君年仰头问路恒:“什么人都救吗?”
问完,喉咙一痒,很快干咳起来,烟儿赶忙递给他一碗药汤。
路恒:“什么人都救,也许会救了坏人,但也会救好人,这世上,总归是好人多。”
路君年喝完药汤,拿起了一碗肉粥,说:“那我也要去救人。”
“去吧。”
得到路恒的同意,路君年很快抱着粥碗跑向谢砚,并将肉粥给了他。
路君年一早就看到了谢砚,有些人就是这样,从很小开始,就明显异于旁人,即便满身污脏,也能看出他非池中物。
谢砚坐在角落,身边不远处还有其他乞丐,但他就是显眼,他就像是不容于世的奇珍异宝,明亮又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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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幼的谢砚绷着一张小脸接下粥碗时,路君年的梦境瞬间破碎,被他遗忘的年少记忆涌入心头,他这才知道,原来两人之间的缘分从那时就已经注定。
“路少爷,路少爷!”耳边是铃夜的呼喊声。
路君年茫然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还躺在马车上,出了一身汗,额上也是细密的汗珠,他想坐起来,可惜四肢根本使不上力气。
铃夜一脸着急,显然是喊了他很久,才将他从梦境中唤醒。
“少爷,你总算醒了!再不醒,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跟老爷交差了。”马夫也在这时走进了马车内,“刚刚你呼吸微弱,胸口都不跳了,我还以为你去了。”
路君年在铃夜的搀扶下撑着身体坐起身,闭着眼缓了好一会儿,身体还是虚弱发汗,胸口跳动确实不够强烈,他缓缓睁开眼,说:“我睡着了,马车怎么停了?”
“我们到洛城了。”铃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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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8】
谢砚从来没有经过这样漫长的等待。
他按照计划将定方城的事全部安排好,这才坐上了前往峳城的游船,一路上都在想着到了峳城,要带路君年去哪里玩,去吃当地的特色佳肴,什么时候在山头一起看日出日落。
峳城避暑山庄后面有个又大又清澈的湖,他要买一个竹筏载着路君年飘到湖中间,路君年不识水性,心里一定很慌乱,会下意识靠他近一点,还表现出镇定的模样,问他什么时候回岸边,
那时,他要逗路君年主动亲他碰他,等调戏够了,他才放人回到岸边。
路君年肯定又羞又恼,只要他再示个弱抱着人哄哄,路君年一定不会跟他生气,只是下次再要带他游水,估计要费一些功夫了。
避暑山庄很大,占了大半个山头,即便是在炎炎夏日,也干爽如秋,山上有很多大树,谢砚去年住的屋子后面就有棵歪脖子大树,树上被他绑了个藤条秋千。
他还特地做得不大不小,一个人坐宽敞,两个人坐拥挤,这样带路君年来后,他就能牢牢抱着路君年的腰,一边占着人的便宜,一边望着远山上的星辰跟路君年说情话。
还有谢砚特地命人搭建的小灶台,在屋子外面,上面盖着青瓦遮雨,他们可以在灶台下烤很多红薯和鸡蛋,他还学会了做叫花鸡,到了峳城,一定要让路君年尝尝,让路君年好好称赞他的厨艺。
谢砚喜欢路君年的赞美,因为路君年的赞美一定发自内心,谢砚甚至能够想象到路君年那时候的神情,眉眼含笑,唇角不由得上扬,说话的时候轻轻柔柔的,满心满眼都是他。
峳城内的脂膏细腻柔和,还有淡淡的茶香脂膏,路君年一定喜欢,谢砚幻想过很多场合跟路君年坦诚相见,肌肤相亲,书中关于两人交合的章节,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能够闭着眼画出来,就是为了让两人第一次都少受点罪,争取让路君年有个好印象。
这样路君年便不会抗拒下一次亲近。
谢砚想过很多姿势,很多地点,准备了很多甜言蜜语,到时候一定剖心剖腹地哄着路君年放下羞耻心跟着他一一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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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砚依靠这些想象,度过了无聊的游船时光,踏上峳城的土地,顿觉身心都舒畅了不少。
可到了山庄,却没有见到路君年,他问起城门安插的眼线,他们都说路君年并没有入城。
离谢砚的生辰仅剩一天,周围的宫人都在为他和谢棱渊准备生辰礼,可谢砚始终冷着一张脸,总是站在山庄的最高处往下看着山门口。
那里能够看到进出山庄的人群,可那么多人中,都没有路君年的身影。
越临近日子,谢砚心里越着急,面上便是越冷漠,手中不断抛掷着那一个个红玉葫芦,听着葫芦相撞,发出嘈杂的声音,更显得烦闷。
路君年会不会食言,会不会是做样子给他看,其实已经计划好了中途逃走?
路君年会不会跟其他人一样,只是利用他太子的身份,其实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眼里?
路君年做的这一切,会不会是在报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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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生辰宴,皇帝如往年一样问他们兄弟二人想要什么,谢棱渊同样等着谢砚先说。
谢砚心不在焉地吃了一口饭,放下玉箸,说:“父皇,儿臣想要一个金色的囚笼。”
到了现在,路君年都还没出现,城门口坐马车到这里至少也要半天时间,路君年已经赶不上了,而谢砚更加确定,他不会来了。
谢砚说完,在场几人都愣住了,虞贵妃蹙了眉,谢棱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而皇帝神色复杂地盯着谢砚,问:“为什么想要金色囚笼?”
谢砚手肘往旁边一抬,撑在了椅子扶手上,身体微微抬起又坐下,重重靠在了椅子上,漫不经心地说:“有个人忤逆我的意思,还从我眼皮子底下逃走了,等我抓到他,一定要把他关起来。”
谢砚说得随意,黄金做的能关人的囚笼,造价不菲,谢棱渊心里不服,以为谢砚在跟皇帝要钱,出声挤兑道:“皇兄说得好听,那么大的黄金笼子,怎么说也有千两黄金了吧?皇兄每年都有千两黄金,何不自己造一个,还要问父皇要?”
谢砚理都没理谢棱渊,而是看向皇帝。
皇帝沉默许久,才问:“为什么要金色的?”
“好看啊!”谢砚懒散地说道,“什么笼子关什么人。”就算要关着路君年,那也要用最好的笼子,好生关在囚笼里养着。
皇帝重重放下了饭碗,厉声道:“荒唐!千两黄金能用来做多少事,你却只是用来关人!就因为好看!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虞贵妃赶忙抚着皇帝的手劝慰,又出声斥责了谢砚,谢棱渊得意洋洋地看着谢砚挨训。
谢砚淡淡地笑了笑,说:“儿臣说笑呢,父皇,有这些钱,不如用来开凿河道,上次儿臣跟您说起的胡泉城河道一事,不知进展可顺利?”
皇帝瞪着他,久久没有说话,胸口剧烈地起伏,谢砚又说起相关的细节,似乎刚刚真的只是在说笑。
父子二人很快就河道一事商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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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毕,谢砚喝了不少酒,晃晃悠悠地回到自己的屋子,屏退了众人。
他看着屋后那个空无一人的秋千,只觉得刺眼,想到他做秋千时的满心欢喜,和几日前自己的翘首以盼,就觉得讽刺,他心头一梗,憋闷的郁火在瞬间爆发,他突然上前,徒手拽着秋千上的藤条。
做秋千的时候,谢砚想着要结实才行,不能像皇狮园中的秋千一样,一坐就散,导致现在拆起来格外费劲,谢砚大力拽了好几下,才扯下几根不痛不痒的藤条,秋千完好无损地在夜色下轻轻晃动。
谢砚突然暴喝一声,拿过斧头就朝着秋千砍去,韧性十足的藤条架不住锋利斧刃的劈砍,没一会儿,秋千便散落得不成样子,就像是几根藤条挂在了歪脖子树上一样,将树干压弯。
就像他用尽了全力对路君年好,自以为找到了拉近两人的方法,到头来却还是换不来真心相待。
谢砚砍到最后,卸了力,又觉得自己这样做没有任何意思,路君年又不知道他为他做了什么,说不定还在背后嘲笑他的天真,在沾沾自喜。
“骗子。”
谢砚站在夜色下,只有身后的月亮泛着清冷的寒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盖在了歪脖子树上。
他神色淡淡地吐出这两个字,颓然地放下了斧头,不再管这一片狼藉,转身回了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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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城。
路君年发着高烧从马车上下来,就被铃夜架着去了最近的医馆,而马夫则是去找落脚点。
他们没敢再用路君年的名字,而是用了马夫的名字,大夫揭开路君年的眼皮看了看,又给他把了脉,最后语重心长地说:“天气炎热,戒骄戒躁,以免气血攻心,需得静心休养,良药调理。”
见不是什么特别大的疾病,铃夜接过药包,又背着人往马夫租下的府邸走去。
简陋的府邸,除了正屋,只有左右两间房,其中一间还被改成了厨房,勉强够他们三人居住。
铃夜知道路君年爱干净,简单收拾好床褥后,才将人放在了床上,马夫栓好了马车,又匆匆忙忙地给路君年煎药。
一直到半夜三更,路君年喝了两碗药汤后,额上才变得不再烫手,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铃夜跟马夫坐在门口,马夫叹气道:“少爷性子倔,说想靠自己的能力出门历练,不然就能跟着老爷去鹿州了,也不用像现在这样这么辛苦。”
这名铃夜跟了路君年有一段时间,对此深有体会。
“明天我要去找人把信息传出去,你好好照顾路少爷。”铃夜说,他向来是听从命令的那一个,这还是他头一次这么吩咐别人。
马夫很快应下,又道:“你不会半路跑了吧?”
铃夜摇头:“主上让我护着路少爷,我便不可能违背命令。”
马夫这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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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君年被紧紧裹在被褥中,一整晚都仿佛被火焰灼烧在铁架上烤着,出了一身汗,里衣粘腻得贴在身上。
他在难受中挣扎着醒来,入眼便是陌生的环境,周围还散发着陈旧的腐木味,应该是从床底传来的。
许是床板被水浸过,又被虫子啃了,路君年皱了皱眉,手上无力,慢慢撑着身体坐起来,身体的热量烧得他口干舌燥,他抿了抿唇,哑着声喊铃夜和马夫的名字。
没一会儿,马夫进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碗闻着就苦涩的药水。
“少爷,你可算醒了。”马夫说着,粗手粗脚的将药碗放在了床边的矮桌上,药汤都洒出来不少。
路君年解开黏在身上的里衣,对马夫说:“罗叔,我想洗浴。”
他们一路上行了十几日近二十日,风餐露宿都没有洗浴过,路君年只简单地用湖水洗过脸,后来病倒后,甚至连水都没有怎么碰过,现在他都能闻到自己身上的怪味了。
“诶诶好嘞,少爷,记得把药喝了啊!”马夫很快说道。
“罗叔,”路君年又叫住马夫,问:“铃夜呢?”
马夫:“他昨天说今天要去找人,让我照顾你。”
路君年了然,点了点头,马夫这才出去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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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水很苦,喝一口还能喝到药渣,马夫显然没有照顾人的经验,没有将药渣除掉。
身边没有蜜饯缓解这般苦涩,路君年皱着一张脸,咬着牙慢吞吞地把药喝完,等他喝完,马夫的水也烧好了。
路君年关好门后,脱下身上汗涔涔的衣物,将整个人浸入了热水中,伸展开四肢,让蒸腾的热水带走了满身的疲倦,四肢的寒意才慢慢褪去,渐渐有了温度。
感觉到身体爽利不少,路君年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将长发也散开在水中,头倚在浴桶边缘,半垂着眼睑想事情。
他爽约了,没有陪谢砚过十七岁生辰,还没有一点音讯,不知道谢砚会不会怨他。
一定会怨的,路君年又想到,他当时答应谢砚时,对方兴奋又期待的神情一直在他脑海中,怎么都忘不掉。
如今他不在,谢砚不知道该气成什么样子,会不会怪他不重视承诺,一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恨他,一边偷偷抹眼泪?
想到这里,路君年忽地睁开双眼,原本被热病熬得混沌的双眼闪过几丝精明,他撑着浴桶边缘坐直了身体,目光落在平静无波的热水面上,稍一抬足,水面便动荡开来。
靠近他腿的水面动荡得最厉害,而他胸口的位置,同样起了涟漪。
以此离间他们二人的关系,会不会也正中皇帝下怀?路君年心想。
第249章 -第250章
铃夜带着人进屋时,路君年已穿好衣物,正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乘凉。
到底是年轻,路君年洗浴过后就恢复了体力,病还没好,食不知味,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坐在树下等人,见铃夜回来,这才起身迎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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