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砚语气笃定,唐朴显拿着书信和回令深思了好几日,最后同意了这样的方法。
第280章
转眼便是多雨的六月,繁华的京城蒙上了盛夏的湿意,聒噪的蝉鸣在午后扰人酣梦,皇帝邀了路君年到皇狮园避暑。
因为近来朝中事务繁多,且国库紧张,今年夏天宫里没有安排去峳城避暑,改为在皇狮园待上数日。
今年的春日宴没有结束多久,皇狮园还残留着春日的气氛,园内的酒香还未散去。
路君年坐在皇帝的殿内,周围能开的窗户全被人打开,园内的清风招摇过境,在殿内轻抚过众人的额间发梢,又悄无声息地窜出窗外,将那残余的酒香带到众人身边。
待一盘碎冰呈上殿中,那酒香更是清冽,香气轻撩人鬓边碎发,清爽得仿佛仲夏夜的晚风,清凉的余韵过后便是酒意回甘。
路君年一问那味道,就知道是唐石山的竹子清,他曾在唐石山上喝过很多回。
竹子清的酒液浸入了碎冰之中,有宫人拿出木勺,将沾了酒味的碎冰舀入木碗中,又从旁边的大碗中舀出果酱淋在碎冰上,随后小心地呈递到了皇帝手边。
酒香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清甜果香,皇帝吃上一口冰,双眼都明亮不少。
“路臣也尝尝这碎冰,在普通人家可不常吃到。”皇帝又吃了一口冰,眉眼都舒展开不少。
路君年察觉到皇帝心情不错,敛下神,道:“多谢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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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君年在东宫的时候其实吃过不少这样的碎冰,当时他因为腿伤躺在偏殿的床上数月,谢砚便隔三岔五地端着一碗冰来喂他吃。
当时碎冰里浸的酒还不是竹子清,而是宫里的皇家佳酿,上面的果酱时有更换,通过观察,谢砚很快摸清了路君年的喜好。
路君年尤其喜爱杨梅制成的果酱,有种酸甜的清爽口感。
于是,宫里当天没有杨梅酱的时候,谢砚便会出宫采摘新鲜的杨梅做果酱,再将它淋在碎冰上,举着木勺喂到路君年面前。
“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采摘到个大饱满还很甜的杨梅,临走的时候还被果农的恶犬追了好几条街。”谢砚边喂边说,语气中却不全是对果农的控诉,反而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意。
“这不算偷吗?”当时路君年问,并注意到了谢砚被树枝划破的衣袖和衣摆。
一点点小的磕碰就容易拉断金丝,在柔软的绣面磕出小洞,金贵的衣物就这点不好。
“我留了铜钱,不算偷,何况也没拿他们多少。”谢砚理直气壮。
路君年浅浅笑道:“你身手这么好,怎么还会让恶犬追着跑?别是一边跑一边在路上挑衅人家的狗罢。”
谢砚喂了路君年一口碎冰后,就着同一支木勺自己也吃了一大口冰,还特地挑的果酱少的冰多的地方,唇瓣覆盖过路君年接触过的地方,将果酱和酒液尽数舔进了口中。
“我就想看看那狗能追多远,才一直吊着它,没想到追了几条街。”谢砚嘟囔着说,唇瓣被碎冰冻得眼色更深。
路君年看着再次舀到自己面前的木勺,碎冰上是满满的杨梅果酱,谢砚接触过的地方被掩盖在了酒液之下,他对上谢砚灼灼的目光,默了默,还是张口接住了那勺碎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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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突然涌现,又很快戛然而止,一碗碎冰呈到了路君年面前,他看着上面的果酱,是宫里难得有一次的杨梅果酱。
仿佛昨日重现一般,这一碗碎冰将他拉回了东宫那个夏天,就好像坐在路君年对面的不是皇帝,而是谢砚。
路君年捧起这碗碎冰,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浅浅的笑容,舀了一勺碎冰入口,清甜的杨梅果香夹杂着竹子清的冽香,比之前的更加好吃。
“这碎冰竟有这般好吃,让不苟言笑的路臣都露出了笑容,看来朕以后要常带你来吃。”皇帝自然注意到了路君年脸上的变化,也跟着笑着说道。
路君年微怔,随后很快垂下头收敛表情,道:“能得皇上赏赐这一碗冰,微臣很是感激,这才忍不住笑了出来,让皇上见笑了。”
皇帝哈哈两声,君臣之间的气氛一时间十分融洽。
那一盆碎冰并没有吃多少,主要还是用来解热,碎冰融化飘散出的丝丝凉意驱散了暑热,让殿内的人惬意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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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君年见时机正好,状似无意地说起朝政之事,兜兜转转地绕了几个弯子后,进而问道:“皇上对于派往燕地的官员心中可有人选了?”
自写下那封送往边境的书信和回令后,如今已有两月的时间,这期间曾派过几位小官前往,可惜收效甚微。
这是一份苦差,能镇得住地方最高官的朝官都不愿意离开京城,而派出去的小官没有威信,根本使唤不动燕地的官和民,这也是目前朝堂上最棘手的事情。
皇帝怎么会不明白路君年顾左右而言他的目的,反问道:“路臣这么问,可是心里有了人选,想举荐给朕?”
路君年一听皇帝这意思,就知道自己的心思暴露了,不慌不忙地答道:“微臣不敢,举荐算不上,只是对于这件事,微臣有一些看法。”
“有看法便直言,朕恕你无罪。”皇帝取下手腕处的佛珠,一颗颗地盘弄,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
路君年:“臣以为,朝官在朝数十年,早已习惯了殿堂朝政,恐怕对于离开熟悉的环境有所畏惧,他们才几番推脱,不肯前往燕地。而想要在朝入仕的小官志在朝野,对于外派地方肯定心有埋怨,见事情不好处理,自然也不愿意尽心尽力了,跟地方官员混在一起,这才收效甚微。”
皇帝深深地看着路君年,沉声问:“照你来看,哪样的人最适合担任这个职务?”
“志向不在朝野,又想做官且能力出众,不怕艰苦磨难,能言善辩、才思敏捷之人,能够胜任这个职务。”路君年说出一早便准备好的话,“皇上,运往边境的粮草已经开始减少,若再不解决燕地的事,恐怕边境的士兵将要面临长久的饥饿,士兵们勒着肚皮如何打得胜仗?”
皇帝盘弄佛珠的手一顿,身体重重后仰,靠在背后的靠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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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你所言,不能寒了将士们的心,让蛮敌知道大元国连边境将士们的粮草都供应不上,岂不是让人白白笑话。”找到了个舒适的姿势,皇上仰靠着身子缓缓说道,“路臣,如何才能找到你所说的那类人?”
路君年就差没把自己的名字直接告诉皇帝了,他默了默,选择了直言不讳,俯身拱手道:“皇上,臣斗胆请求外派燕地,担任燕地粮草都运使。”
皇帝久久没有说话,路君年也不敢抬头,直到过了许久,对面才传出一声叹息。
“君年,你承了路恒的志,比他更加聪颖,朕原本想将你留在身边,为朕出谋划策,你却总想着往外跑。”
皇帝的语气有几分怅然,说完后又是长久的叹息。
“朕确实舍不得杀你,即便你拐歪了朕的皇子。”皇帝再次盘弄起了手中的佛珠,几颗佛珠撞在一起,发出不大不小的咔哒声。
路君年垂着头,看不到皇帝的面容,但通过佛珠的声音,知道皇帝这是心里乱了,估计也在思考派路君年去燕地是否稳妥。
“起居郎不过从六品,都运使可是从三品官,到了地方除了燕地三城的知府,再没人比都运使官位更高了,你为何觉得,你能够胜任这么高的官职?”皇帝问。
路君年静默良久,才道:“皇上一定听监制考说起过微臣在定方城的事迹,我不畏强权和人言,一步步联系各方的力量,最终顺利解决了定方城积攒多年的危害。在这过程中,虽然微臣不是最重要的一环,但绝对是不可或缺的关键一环。”
皇帝听完路君年大言不惭的话,淡淡笑了两声,说:“你倒是不吝惜夸赞自己。”
“微臣只是想让皇上明白,微臣有足够解决重大事件的能力。”路君年说完,又将他在云梦湖以及洛城之后发生过的事跟皇帝简述了一遍,着重讲了他的处事能力。
路君年全程没有抬头,不然一定能够看到,皇帝眼中的赞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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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过后,皇帝才让路君年起身,说:“此事要在朝堂上商讨过后才能有结论。”
路君年明白,这样重大官职的任命必然不是他们二人说了算,得经过朝官大半人的同意,以及四位重臣的认可。
两人又谈论了一些其他政务,皇帝这才起身,往皇狮园后的庭院走去。
路君年正要拿着纸笔跟上,大太监拦下了他,小声说:“接下来那种事情就不需要记录了。”
路君年不明白大太监说的是哪种事,问:“起居郎不是要时刻随侍皇上吗?”
大太监左右看了看,动作小心地将路君年拉到了殿内角落,细声细语地说:“虞贵妃娘娘在后院呢!”
路君年瞬间明了,皇帝这是去宠幸妃子了,嘴上说着感谢大太监提醒的话,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燕地离边境不远,若他真的成为了燕地的粮草转运使,该用怎样的说辞跟随着粮队去边境见谢砚?
第281章
路君年想要成为都运使的道路并不顺畅,提出这条谏言的第一天,就遭到了殿堂下大多数官员的反对。
堂下众人议论纷纷,不仅仅是对路君年能力的怀疑,还因为谢砚之前闹腾起来的那件事,官员们下意识地认为,路君年就是个以色侍君的男媚子,他们不觉得他能成事,指不定会借着这重身份中饱私囊。
都运使这个身份非常敏感,虽然辛苦,但运作得好了,能长期敛财。
虽不能中途贪墨,但对军粮进行掉包,以次充好,将优质粮换成陈粮,进而从中收取差价,赚得盆满钵满的事情时有发生,不怪官员们怀疑。
路君年每日早朝时站在帘后,一边记录着官员们和皇帝的话,一边神色淡淡地观察众人,时间一久,也观察出了些苗头。
刘郎中跟周郎中虽然在殿下吵得厉害,但私下里,有人看到过他们来往,冯郎中是在替王义凛说话,而整个户部又跟吏部的李家走得很近,如今李元迁身体每况愈下,已经缺席了好几次早朝,就连王义凛那边的呼声都小了许多,气势有所收敛。
钟月然不作为,左右逢迎,又左右都不搭边,似乎已经知道了朝堂上的风云,选择明哲保身,而方明崇则是事不关己,只有事情涉及到刑部,他才会出声回应,是一种无声地对抗。
谢棱渊与白家结亲,想来兵部、礼部的人都在偏向谢棱渊说话,即便谢棱渊不在朝堂,这两部的人表达的谏言,也一定提前跟谢棱渊串通过。
以谢砚的性格,不会去往了边境后,就不理身后的朝堂,他在朝堂上也一定留了人为他做事、说话。
在哪里呢?路君年双眸微凝,目光一一扫过殿堂下的众人。
路君年不是没怀疑过吏部和户部中有谢砚的人,只是李元迁不像是会参与党政的人,而王义凛上任没有几年,谢砚选择他,会不会不太稳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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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疑惑在十月的某一天有了答复。
彼时,边境的粮草已经彻底缩减,之后的每月都只会送过去一次军粮,等军粮送到,都已经是来年了,决定都运使让燕地交粮迫在眉睫。
事态严重,殿堂下的朝官都慢慢松了口,已经有近半数官员默许了路君年成为都运使的提议,还有部分固执的官员虽然口上仍有异议,但让他们举荐能人,他们又戚戚然地闭口不言。
路君年成为都运使,已经算是板上定钉的事了,就差一道圣旨。
这一日,下了早朝,第二日就是休沐日,路君年正要跟在皇帝身后回养心殿,突然身边经过一个宫外谁家的府人,待那人走后,路君年手中便多了一张字条。
有人邀他明日宫外一见,落笔是王义凛。
王义凛敢直接在字条下落笔,不担心路君年告发他私通起居郎,路君年就基本已经确定了对方的立场。
王义凛,确实是谢砚身边的人。
路君年将字条收好,很快追上了皇帝的队伍,没让任何人察觉刚刚发生的事,待晚上回到自己屋中后,才将字条拿出,又仔细看了一遍,记牢了会面地点,这才将字条烧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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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月香阁。
路君年再次从后门进入了楼内,被人带到了雅间,没过一会儿,乔装打扮的王义凛也走了进来。
路君年听到雅间外还有其他人的脚步声,还不止一人,转眼又看向王义凛,将刚刚沏好的热茶推到了对方面前,以眼神询问。
王义凛坐下后,说:“外面是我的亲信,如果有人靠近这间雅间,他们会给出暗示。”
路君年了然,姑且放下心来,浅抿了一口热茶,率先问道:“你为太子做事?”
王义凛双手压在桌上,重重点了下头,说:“袁永晖在任期间,我就暗中为太子做事,袁家私下买卖户籍一案中,我提供了重要的证据,所以太子才信我。”
路君年恍然,难怪当时事情解决得那么顺利,原来这背后是有户部的其他官员提供线索。
“太子他去边境的这些时间,让你们为他做什么?”路君年问。
“让水道顺利修建,阻止白家那拨人左右朝堂。”王义凛说道,“剩下的,看情况而定。”
王义凛确实做到了,虽然这些日子以来,朝堂上乌烟瘴气的,但谢棱渊那些人也没有什么进展。
“路大人,实不相瞒,我今日邀你前来,是想劝你留在京城,别去燕地。”王义凛语重心长地说道,“我身边有人从燕地回来,那燕地的官僚体系跟其他城池大不一样,长官可只手遮天,百姓间戾气极重,我都不觉得自己有能力从燕地调粮,更何况你这突然冒出的都运使。”
路君年抿了抿唇,凝眸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不是送入虎口的羊羔。正是因为燕地有诸多问题,才需要人去解决,更何况,燕地确实是最佳的运粮之地,我还没有去见识过那里的人和事,又为何要轻易放弃?”
王义凛叹了口气,问:“你可是为了太子?”
朝堂上将这事拖到现在,边境的情况一定不容乐观,少了那么多粮,还不知谢砚该如何应对。
路君年默了默,目光有几分游移:“也不仅仅如此。”虽然他确实想为谢砚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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