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门外,九先生抬腿一踹,将门踢开,顺手便将子言扔了进去。庾才、常山数人惊醒,尚不知状况,只听得九先生漠然说道:“宁安仙不守规矩,深夜四处游荡。罚此斋八人各抄昌黎先生《原道》卅遍,明日山钟敲响之前呈交与我,不得有误。”说罢,飘然而去。
七人睡眼迷糊,点了灯,只见地上一个子言泪水未干,满脸惊愕。细细回想方才九先生所说,半天才明白过来,竟是大难临头。众人面面相觑,登时炸了开锅,猛然爬起身铺纸研墨,纷纷抄书去也。
然卅遍文章,岂是一宿便抄得完了?总是奋书疾写,到得天明,也不过十余遍。常山写得快些,足有二十,后面几页却是狂草颠倒、野鬼画符般。八人见时辰将至,匆忙赶到学堂,只见九先生倚在钟亭外,手执戒方,面带笑意,早已恭候多时。常山几人暗叹“苦也”,偷偷搓热了手心,个个恨起了子言。
天色微亮,雾色清澈。学子往学堂路上,只见钟亭外八人齐齐跪成一排,嘴里衔着抄文,双手手掌高举,煞是奇观。九先生戒方无情,一个个狠打过去,噼里啪啦,优哉游哉,只差没哼个小曲。末了,扔下一句:“重抄。”又自飘走。
九先生刻意刁难,众人心里有数,却不知是为何,只知皆因子言犯过,自此对他更不待见。翌日子言起身,只见案旁一只木盆,满满洗笔墨水,往里一捞,正泡着自己那几双鞋袜,只得跣足而出,被石子扎脚不说,到了学堂又被上官先生训以仪容失礼,打了一回手心。子言心有苦而不能言,待得课后,寻得一方幽静假山,藏身其后,不住抽泣起来。
谁知,不消一阵,忽闻有人身后嗤笑,子言还道是庾才跟来,唤了一声,却见来人绕进山洞,不是庾才,反是九先生。
子言一见,更觉委屈,低头不看他。九先生取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怎是个泪泉眼,说哭就哭?”说罢看向他一双赤脚,沾满泥泞,又问道:“何不著鞋袜?”
子言怏怏说了实情,又道鞋袜泡了墨水,一步便是一个墨足印,怎穿得了?见九先生皱眉不语,便道:“想是他们不教我夜里出去乱走罢。”
九先生听罢,一脸鄙夷斜眼看他,许久,方听得他一声冷哼,说道:“随我来。”
子言一愣,急急跟上。一路穿庭过院,绕过湖边,到得九先生斋室。此地偏僻,院中草木蓊蓊,抬头只见匾上题曰“不勤斋”,取之伯阳“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意也。九先生径自入内,子言不敢贸进,便候在门外,却听九先生喝他进去。
才一进去,九先生将一物扔在跟前,子言低头,原是双布鞋,登时眼泪又止不住。九先生自顾冷言说道:“姑且借你一双,若再教墨水泡坏,便拿笔洗灌你水喫。”回身一看,子言竟又流泪,顿觉烦厌,咂嘴嗔道:“赶忙拿了滚了出去,莫碍我眼!”
子言连忙拭泪,捡起那双鞋,仔细行礼道谢,才道:“学生来书院些时日,既招人嫌、亦惹人厌,便是庾才,有时也不帮我。反是九先生,人人皆说不好,却是雪中送炭之人。”
九先生问道:“你且说说,谁说我不好了?”
子言抬头,只见九先生浅闭双眼,一抹冷笑,冰冻彻骨,才知说话不妙,煞时止了眼泪住了嘴。九先生一记白眼,转身坐于案旁,摆手道:“算了,去罢。”子言不敢再留,到了门后,又被唤住。九先生淡然道:“往后再受人欺,日入之前,许你来此读书。我若不在,屋外草棚下一副石案,可容你静心研弄功课。”子言大喜,脱口问道:“当真?”又见九先生一双怒目横来,连忙改口道:“学、学生多谢九先生。”说罢,便自退去。
出到斋外,子言看了看手中布鞋,才知竟是双新鞋,然此时双脚肮脏,只好先抱在怀里,仍跣足回去。
走不多远,回首看去,却见不勤斋院外站立一人,朝内看去。子言心奇,想道:“方才走过,竟未看见有人?”想罢往回走去,却见此人背影竟似是一女子,更是一惊。
那人听见脚步之声,亦回首转身,果真是女子。只见此女神韵仙姿、惠雅明洁,一身白衫如玉无暇、云鬓发髻如墨浓亮,不着粉饰,浑然天成。正如辞赋中曰:“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如此丽姝,岂是子言此生十数载见过的?登时看得傻了,不能言语。
那女子见了子言,也是微微一诧,神色稍异,缓缓又往不勤斋看去。子言半天回过神来,心道:“看来是寻九先生。”却不知她缘何停步不前。
伫立许久,子言心想,九先生之事,始是少管为妙,于是作一揖道:“姑娘,此乃书院之地,恐怕不便。姑娘若无事,还是尽早离去为上。”言罢欲走。
女子唤道:“且慢。”悠悠转过身来,微微颔首,问子言道:“你,姓甚讳何?”
子言听她言语极轻极柔、不卑不亢,温润暖声好听不已,忙恭恭敬敬回了礼,答道:“小生宁安仙,表字子言。”
女子道:“宁安仙?”
子言答道:“正是。”
女子莞尔,沉吟片刻方道:“如此,我亦无谓久留。”语罢,回首看一眼不勤斋,径自沿湖走去。
此女浅笑一瞬,子言已成痴,纵知无礼,仍不禁痴望。尚未回神,又见那女子回身道:“今日相遇,必有缘因。在此赠安仙一句话,不知可愿听否?”子言唯唯诺诺,点头应道:“姑娘请讲。”女子诵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顿了一顿,接道:“望安仙早日参透,定有福报。”
子言喃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实是不解,见那女子往他身后看去,以为是九先生来了,倏地转身,哪里又有人?九先生不曾出来,唯有空空院落。子言呆在原处,恁是琢磨不通其中含义,久久,回身看去,那女子早已走矣。
第2章 第二折
翌年春。
话说庾才子言来此,已有半年光景。正月休学半月,两人离家甚远,皆未返。子言去不勤斋念书之事,亦只有庾才一人知情。一日午后,庾才有事欲寻子言,遍寻不见,往不勤斋找去,见舍门半开,轻唤一声无人答应,正要离去,想了想,转念入内。
到了斋内,庾才蹑手蹑足左右探望,不见有人,仔细将四处布置打量一番,不过简朴。且在细看,忽闻一声气息,循声过去,只见右间屏风后,九先生卧席窗下,半倚半伏在一方茶几上,正在酣睡。
庾才看几上置一书卷、一酒壶,凑近一嗅,原来是壶菊花酿,霎时不屑,心道:“白日迷醉,也配为人师长?”
却见九先生低吟一声,似要醒来,庾才连忙要逃。未走几步,已听得九先生身后唤了一声:“安仙。”庾才怎敢回头,继续往前走去,只听九先生一声怒喝:“站住!”
庾才只觉九先生已站到身后,出了一身冷汗,却见一只手自身后绕来,捏住自己下颔,紧紧箍住。九先生贴近身来,手上使力,掐得庾才两颊生痛,于他耳畔道:“安仙,谁允你进来了?”
九先生见他不答,将庾才脸面掰过来,才知不是子言,忙松手推开,蹙眉看他。庾才回过神,作揖道:“学、学生来寻子言,无意惊扰九先生……”话未说完,听得一人叩门,朗声道:“九先生,学生拜见。”正是子言。
此谓:“说曹操,曹操到。”九先生一愣,答道:“进来。”子言进门见庾才,也是一愣。庾才回头,又与九先生异口同声,问道:“你哪里去了?”
话出,三人原地愣住。
呆住一阵,子言答道:“方才先生指教乐艺,故在学堂。”九先生见他手中抱琴,翻个白眼,撵了二人出去。子言虽不知状况,但数月下来,对九先生孤僻冷傲、喜怒无常之性,早是司空见惯,径自往左边棚下走去。
草棚石案上置有砚台、水注,九先生留于子言所用,今日不用,则置一旁。子言将七弦琴摆好,盘腿坐于石凳,调弄起来。庾才不知该去该留,便也坐他身侧听琴,要知子言纵学问不行,吟诗弄弦倒是出采。半晌,身后极轻“吱呀”一声,庾才悄回头,九先生抱臂斜倚在门边,静看子言习琴。再瞧子言,亦抬头看向九先生。
庾才心中一沉,不作声色。
至酉时日落,九先生早些时已出去了,二人便多留一阵,谈天说笑。庾才隐隐有话难言,子言却未留意,又过半个时辰,天色黯淡,竟飘下雪来,二人始觉寒冷,连忙收拾离去。
才出九先生斋院,走至湖边,又听得悠扬琴音,看去只见湖中灯火闪烁。原来是上官先生近日授琴,一时兴起,与几个年纪稍长学生在湖心亭赏月研琴、谈文论赋,眼下月色不见,却可赏雪,倒也惬意。上官先生正中抚琴,身前置一暖炉,学生围炉而坐。二人数去,共是六位师兄。又见亭栏前,九先生交二郎腿坐,膝上置一琵琶,正与上官先生父子和鸣。
子言与庾才躲在岸边暗处,远远看去,只见九先生在暗处倚栏独坐,低眉弹拨,时而瞥向亭外飘雪,似哀似喜,又似无情枯水。子言心头一动,莫名难受,却又不住看他。夜空无月,湖水如漆,那人玉衣皎皎似月明,琵琶相偎、细雪作陪,翩翩一袭风流,竟恍若隔世曾识。
正到痴处,九先生一个眼神飘来,子言急忙藏匿。再看去,一曲终了,九先生正与上官先生说话,一副温和面容谦谦微笑,极是稀见,也不知方才被他瞧见没有。
此时庾才猛拉他一把,悄声道:“走罢,再晚些,要教斋长训话。”子言才回过神,怏怏与庾才去了。
半路,子言又问道:“庾才可信前世今生之说?”庾才停步,道:“何出此言?”子言又道:“庾才可曾与人初遇,明明素未谋面,却觉似曾相识?”
庾才知他所言,定是九先生不误,只当他是犯了痴,便说道:“常云人之一死,必饮那奈何水、孟婆汤。纵当真有轮回死生之说,这一碗汤水下肚,谁还能记前生事?”说着往子言额前敲了一记,笑道:“这痴人痴话,也好在书院乱讲?”
子言摸了摸头,又道:“因果业报,本是自然。怎就不可能有轮回之事了?”
庾才正色道:“怎地这数月来,你皆如鬼迷心窍一般、尽说胡话?”说着,不禁生气,厉声喝道:“你道是与那宜九先生什么似曾相识,不定是你稀里糊涂中了他什么孽障!本来文章便不得要领,长久如此,何日方成大器?倒不如早与你割席断交,免祸我读书取仕!”
子言遭他一骂,不禁呆住,庾才也自觉说话重了些,却又不知如何回旋,气急慌张,干脆扭头落荒而逃。子言抱着琴,愣在原地,许久方回了神,才知自己已是满面眼泪。
回到斋室,却见庾才立于门外等他,见子言来了,正要说话,子言却先道:“庾才,我……我近日确是迷糊了,你方才说的极是,自九先生归来,我一直无心学问。若不是庾才说破,不知还要荒废许久。以后,我再不去他那里就是了。”
语罢,庾才也放下心来,与子言执手言和。说来子言本身也是不得已时,才去不勤斋,只是后来成了习惯,每日必去。如今细细反思,确是无必要之举,则不再去。九先生那厢,连日不见子言,也不甚在意。
话说上官宜九,究竟何等人也?上官先生发妻早丧,膝下无人,故老来养一弃儿为子,取名螭,及弱冠,取字宜九。宜九少养于上官先生,学得满腹经纶,时而上官先生劳累,使其代之授课,久之,有了九先生这称呼。奈何宜九生性孤高寡淡,无意功名,上官先生软劝硬迫,才使他去考了秀才。年前秋闱,又中了举。
此人才则才矣,贤则未必。
九先生侍奉养父至微,孝心未有半点虚假,然对待他人,则另有他话。其对诸生,刁难使性、作弄打骂,比比皆是常见。时有学生长的俊雅,暗暗勾来搭去,月下湖边、经房斋室,效安陵龙阳之术,压倒快活则个,亦非子虚乌有。
曾有几次,不勤斋外子言读书,斋内师生戏色弄淫,此时云封学笛、彼时赤兔乍阳。子言纯良,还道是九先生与师兄闭门苦研文章。
且说子言生就一张好面容,怎会不入他眼?纵是子言避而不见,只因时机未到。又过些许时日,终是于九先生处领受了人事。细说来,不过一巧一合促就。
某日,子言读书读得头疼,偷懒躲到藏书阁内,随意取一部书来读。尚未翻看,又见楼中置一七弦,喜爱万分,随手抚摸拨弄,谁知此琴陈旧多年不用,琴弦“噌”地一声,一拨即断,子言不及将书放回原处,急急赶回斋室取弦来换。
谁知那日赶巧,子言之琴教常山借去,欲问庾才,偏又遍寻不见,慌慌忙忙四处询问,皆云九先生处定有琴弦,子言只好前去一趟。
到得不勤斋,子言听得内有声响,扬声拜见,却不得回应。又见轩窗半掩,便凑过去一瞧,竟是九先生背窗而坐,闭目仰头靠在窗上,未曾察觉窗外人。子言屏息再往前看,隐约只见九先生身前书案下,一人跪坐于地,埋首于九先生胯间,起起伏伏,咂咂有声。
子言不知玄妙,尚在疑惑,那人抬眼看九先生,正正瞧见窗外子言,大惊失色,倒吓得子言亦倒抽一口气。九先生听见气息,一脚踹开那人,衣摆一掀盖住身下,反手伸出窗外揪住子言衣领!
那人惊魂未定,受他一踹,身子不稳将书案一同带倒,案上文房书籍尽摔于地,子言看去,原来是一同窗,唤李仲惟。
九先生冷眼看去,又朝子言令道:“滚进来。”子言一愣,扶窗欲爬,又遭九先生一喝:“走门!”
子言战战兢兢由门而入,九先生业已整衣起身,扶起仲惟,轻声道:“你且离去。”仲惟冷哼一声,依言行礼走了。九先生看了看子言,拍桌怒道:“速去收拾!”子言不敢违抗,连忙前去,无意间怀中掉出一本书来,不曾发觉,便与九先生之书放到一处。
倒是九先生看在眼里,可气可笑,心道:“阿爹怎就收了此等傻子?”踱步过去,抽出书来,原是本《新苑》,皱眉问道:“近日不是读算经?怎在看《新苑》?”
子言一慌,答道:“先、先生讲的《九章算术》,业已读熟了,故此在读新书。”
九先生挑眉,哼笑道:“当真?”子言不敢作答,九先生搬来一张圆凳,命道:“坐下。”
说罢,九先生取来纸笔,又拿来一卷《九章》,持书端坐,念道:“问:今有女子善织,日自倍,五日织五尺,日织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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