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言欲哭无泪,想他本是因此书恁读不通,方躲到藏书阁,谁知又被九先生这般来考。还在思索,九先生嗔道:“快些。”子言着急,脱口道:“一尺?”九先生愣住,还道是自己听错了,合上书便往子言脑门砸去,骂道:“衰序为何?莫不教你喫肚子里了?”子言这才提笔列衰,细细算来。许久,方算出结果,却是差了毫厘。再算一遍,仍不中。
九先生面不改色,又出一题道:“问:今有田一亩,收粟六升太半升。今有田一顷十八亩一百五十九步……”此题仍是书中之题,却又听得九先生多加一句:“以粟换饭,率四十八,得饭几何?”
子言听罢登时懵了,提笔悬空,低头小声道:“学生愿领罚。”
谁知九先生一怒拍案,厉声喝道:“算!”
子言硬着头皮,以亩化步数,复除粟收所求。九先生翻个白眼,取过戒方,狠地击在案上,道:“算得不准,教你皮肉开花。”子言受惊,更是思绪混乱,半晌,喃喃道:“七斛……”悄悄抬头看九先生,见他一脸不悦,忙又重算,答道:“应得粟八斛五斗、应得八斛四斗三升十三……”九先生面色稍异,子言连忙又改口:“四斗四升?”
九先生持戒尺站他身后,问道:“究竟是几升?”子言不敢回头,颤声道:“三升。”九先生哼一声,提着子言后领拎起,摁倒案上,照他后臀就是重重一尺子,痛的子言“哇”地哭出声来,连忙喊道:“是四斗、是四斗!”却听九先生冷笑道:“四斗你大头。”说着,又赏了四下戒方。
原来子言心急,忘了再换饭率,此时更是想不通错在何处,只伏在案上哭痛。偏生九先生最厌见人哭,猷不解恨,掀起子言衣摆,拉下亵裤,露出浑圆屁股,打得噼啪作响。
子言经不起这般抽打,哭喊哀求,说道:“学生知错了、知错了!”九先生顿住,问道:“算错何处?”子言仍是不知,九先生作势还要再打,子言忙道:“九先生绕过学生罢,学生定用心读书,再不敢蒙骗先生。”九先生不搭理,又自抽了一尺,忽又停手,转而道:“不打也成。”
说罢,子言后臀火辣作痛,忽觉一阵清凉,竟是九先生指尖抚过,又轻轻掐了一把,俯身在耳边道:“不打屁股,弄屁股倒可。”说罢笑来,手上搓揉,直叫子言又疼又酸。
子言尚未听懂,九先生翻开《九章》,半压在子言身上,托腮案上,假意看书念道:“问:今有师以肉如意入徒臀,鼓捣十三而出,作一回,再入自倍,五回共得几何?”子言算是听了明白,大吃一惊,忙挣扎起身,却又站立不稳,幸有九先生展臂揽过,一下跌进怀中。
九先生蔑笑道:“安仙可算得出来?”子言哪里还能言语,只任由他摆弄。九先生缓缓将他放在地上,子言后臀着地触及痛处,猛地抱紧九先生。九先生忍俊不禁,笑道:“既算不出,逐一数来就是。”
子言吓得双手一松,摔落在地。不及再起,九先生欺身压下,抛巾解衣,再待言传身教那《九章》之术。
经此一事,《九章算术》几卷书,宁子言避之大吉。
乃至立夏,上官先生小病不适,连日课堂之间九先生执教,只因为父担忧极是易怒,诸生稍有不慎,就挨一顿好打,待上官先生病好,方缓解过来。但上官先生还须静养一些时日,故书院诸事,暂且落到九先生手里。
至此书院中不禁猜测,若有万一,难道自此真就是九先生所管?一日廊间,几人谈及此事,恰巧子言与庾才路过,听了几句。待走远,子言问庾才道:“若先生……九先生可就是山长了?”
庾才想了想道:“倒也未必,朝廷指派也是有的,未见得定就是他。”
子言答道:“也是,想他也未必情愿。”庾才疑惑要问,却见前方长廊尽处多人聚集,不知何故,忙上前看去,登时惊住!
只见院子正中,假山之前,一人衣衫脏乱,四足着地,作犬姿而跪,细看去,竟是常山挚友纪生。而九先生手执书卷,正正坐在纪生背上,徐徐朗声读来。众人围观,不敢多话,无奈上官先生卧病在床,绝是打扰不得,不知如何收场。
常山心急如焚,上前一拜,敬道:“不知纪生做错何事,还请九先生大量海涵。”
九先生不闻不顾,继续念书,读的是部《书经》。许久忽然停下,淡然道:“他问你做了何事,何不告之?”
纪生不理,九先生冷言道:“叫你应他!”纪生低头,强忍怒气,竟“汪、汪”叫唤两声。
众人大骇,未想纪生如此。皆知纪生向来与九先生有过节,只不晓得这回怎的得罪他了,亦不知是被逮的什么把柄,如此受他当众羞辱,亦不愿反抗。
谁知九先生还不作罢,随意唤去一人,教他自旁边摘来一株狗尾草,扯下纪生裤子,取过草来硬生放入其身后,刺得纪生一声惨嚎。末了,九先生扬手道:“这才全了。”
常山再不能忍,喝道:“欺人太甚!”上去就要拉他,九先生以书格挡,悠悠起身,说道:“休要失礼。”常山怒目看他,正在僵持,斋长匆匆赶来,见此光景,怒喝道:“宜九!你做什么?”九先生“哼”了一声,道:“不劳师兄操心。”
斋长虽年长九先生许多,少时亦是上官先生之徒,自幼与九先生师兄弟相称,常告诫其作为。眼下争持不下,斋长箭步过去,拉开常山,挥袖一个耳光,狠狠甩到九先生面上!
顿时一片肃静 ,只见九先生别过头去,一边脸颊火红,打得实是不轻。
斋长轻声朝纪生道:“快走。”又朝诸生令道:“都散了罢。”
常山听言,赶紧扶起纪生,快步走了。众人不敢再留,急急散去,庾才走在末尾,悄悄躲在墙后看去,子言见状,亦藏身一旁。只见斋长待人皆散去,才道:“如此胡闹,成何体统?”
九先生低叹,扶额靠在假山上,不作言语。良久,斋长道:“宜九,你若心存孝义,莫辜负尔父期望才是。”九先生不理,拂袖便去。斋长叹息,不久亦随后离去。
待二人走远,子言庾才相顾一眼,默默回去,却见纪生与常山斋内说话。常山问了许久,纪生不愿多说因由,隐约知是他冒犯九先生在先。子言心道:“还记去年纪生说话让九先生听去,说要教他吠,今就应了。”却不知纪生究竟什么把柄落他手中,竟不得抗拒。
纪生忍辱吞泪,只道:“尺蠖之屈,龙蛇之蛰。今日我算认了栽,他日定报此仇。”
常山也恨道:“恶人自有恶报,你且宽心。”
今日一幕,怎不教人后怕?但见屋内几人一言一句,尽数落九先生,子言不愿再听,借故离去。
庾才若有所思,未曾留意,忽倏已不见了子言。直至申时一刻,始终不见归来,常山问起,无人知晓,庾才顿时了然,只道:“我知他在何处。”说罢,悄然出门寻去。
且说子言除了去寻九先生,还能去哪里?却不知九先生不在斋内,子言独坐斋外草棚,案上放置两本书,无心细读。炎炎暑天,子言犯困,则在案下倚石乘凉,席地打了个盹,作一梦,梦中来至偌大殿前,见无数珍宝瑰华堆砌,一一却不入眼。
子言走入殿中,百无聊赖,正要取来宝物端看,却见景象突变,又至书院湖心亭中。大雾迷乱,九先生翩然危坐栏杆之上,正在招手唤他。子言还待走去,忽被唤醒,迷迷糊糊睁眼,见已是黑夜。
庾才轻拍子言脸庞,悄声问道:“怎么倒在此处?”说着,扶起子言,又道:“我在院外看不见你,还道你不在,谁知竟是躲在这里。”
子言看去,只见屋内有灯,连忙要与庾才离去,走了几步,又折回去取书。此时屋内传来碰撞之声,夹带几声低吟,子言如今心知肚明,登时面红耳赤。倒是庾才,霎时停住脚步,回身缓缓走去,附耳偷听。子言无法,只得蹑足上去拉他。
到了门前,屋内声响更是清晰,庾才微诧,子言唇语示意快走。庾才一愣,这才转身欲走,未觉屋内忽而无声无息。走了不到几步,身后屋门忽而砰然打开,二人一惊,头也不敢回拔腿跑去,却被喝住。子言快些,已到院外暗处,庾才尚在门前,只得低头转过身来。
九先生披一袭宽袍,前襟敞露,发不束冠。见是庾才,轻蔑道:“死性不改。”又见地上掉落两本书,心中有数,朗声喝道:“宁安仙!速滚出来!”
子言再躲不得,走了出来。此时斋内走来一人,立于门后,又是仲惟。仲惟见是子言,甚是不快,自又走入内间。
九先生朝子言伸手,子言直望九先生,怯怯向前走去。庾才见状,忙拉住他衣袖,唤道:“子言莫去!”子言回头,却不说话,唯有半分忧思,锁在眉头,茫然若失。
庾才心中一颤,不自松了手。
再回神时,屋外只有他一个,屋内气息则多一人。庾才头也不回,径自走了。
夜半,子言醒来,身侧只见仲惟,不知九先生哪里去也,遂披衣起身。寻至屋外,只见棚下一盏灯笼,石案上小炉铜鼎,正在煮水。九先生身着披风,见子言来,稍挪一挪,腾出石凳一处与他坐,只不说话。
子言坐他身侧,见案上一盏碧玉瓷,已然研好茶粉。待茶沸三回,九先生注水半盏,取过竹筅击拂,汤成,细细品尝一口,放回案上。又见子言目不转睛看他,随手推去茶盏,子言忙伸手取来,又看了看九先生,才低头饮了些,却觉苦口。
九先生自顾静坐饮茶,不知思索什么,但夜风微凉,子言渐觉寒意,不觉微微发颤。九先生本不理他,许久才知子言冻得发抖,扭头看了一眼,将披风一侧掀起,搭上子言肩头,又做一盏茶汤,递与子言。
茶汤老则味苦,第二盏更是涩苦,九先生无意之失,子言虽不明言,却不禁皱起眉头,险些连泪水也激出来了。才咽下肚,手中茶盏忽被九先生取去,一抬头,四目相对,九先生靠近身来,双唇覆上,尝他唇齿茶香。子言闭目,迎他口舌缠绵,不知何故,只觉苦茶之味,缓缓回甘。山涧清泉,尽不及此。
尝罢,九先生轻轻哼笑一声,道:“老了。”说着,却将剩茶仰首饮尽,一夜再无话。
翌日清晨,仲惟出门,见子言一人伏案而眠,将其唤醒。子言起身,九先生早已离去,案上遗下冷炉空盏,也不知自己何时入睡,身上却盖着那袭披风,仔细折好放回斋内。再出门来,仲惟亦自走了。
子言回房取书,要往学堂去,正巧见庾才洗漱毕,窘困无言以对。却见庾才摇头苦笑,叹道:“早知你劝不听,果真中了孽障。”子言还道庾才要与他断交,听他嘲弄自己,反而舒心。
二人尚在说话,忽闻屋外一人喊道:“出事了、出事了!”语罢,又见众人匆忙追去,不知何故,遂随之而去,却见皆往圣贤堂走。
到了堂前,只见地上一人面朝孔像而跪,上官先生负手立于前,斋长忧心忡忡立于侧。再看一旁,九先生亦闻声前来,见此景象,也是疑惑不已,上前拜道:“阿爹,发生何事?”又看向斋长,却只见他轻轻摇头不语。
上官先生缓缓说道:“莒逸,今日圣人面前、同窗作证,可知己过?”
地上那人听言,不住叩首,哭道:“学生知错、学生知错了!今后定不再犯,只求先生留下学生!”
上官先生倏地转身,厉声道:“如此伤风败俗,如何留得!”
原来近日上官先生病愈,本要今日前去讲课,清晨时分与斋长谈论诗赋,正往藏书阁去,竟恰恰撞破楼中一场桑中之乐,一人逃逸,另一人则是那莒逸。上官先生见此情景,怒发冲冠,罚他跪于圣贤堂,已有半个时辰。
上官先生又训道:“你枉读圣贤,做下此等劣事,败我门下风气,此为一过;书院禁止女眷,你将女子带入此地,触犯大忌,此为二过。应当逐出书院,再不收录,还有何可辩?”
莒逸看向九先生,欲求救于他,九先生却只朝上官先生道:“阿爹莫要动气,小心身体。”却听莒逸忽而说道:“先生,学生有冤!”顿了一顿,又喊道:“学生所为,皆是受九先生所逼迫,身不由己。并非与女子行淫邪,乃是九先生逼学生从他行乐,任他行事,只求先生明鉴!”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九先生冷笑道:“莒逸,你为自保,这等弥天大谎也可说得?”上官先生也是不信,道:“休要胡言乱语!”
莒逸又道:“先生有所不知,九先生一向置我等如犬马,我等受他欺凌,苦不堪言。先生不信,尽可问问众人,可是事实?”
斋长抚须道:“老师,宜九管教方式或有弊处,并非可恶者也。”莒逸反问道:“昨日那般羞辱学生,也不可恶?”
纪生想起昨日之辱,忿然上前跪倒,说道:“所言不虚,但求先生还学生公道!”言罢,常山亦下跪道屈,道九先生如何如何可恶可憎。
诸生见此,许多人纷纷跪倒诉状,一人一句,添油加醋,甚至悖言乱词,说他奴役学生、强取钱财,等等空有之事。上官先生听之骇然,不及发话,九先生忍无可忍,怒喝道:“住口!”
众人齐齐收声,上官先生沉声问道:“螭儿,他们所说,可都属实?”
九先生回头,道:“阿爹,怎么可能?”上官先生将信将疑,又怒道:“此事容后再论,倘若属实,为父不会轻饶。莒逸,你如实说来,究竟与谁人苟合,此人今在何处?”
莒逸低头,半晌,一只手颤颤指向九先生,道:“就在此处。”至此子言再按耐不住,正要发话,庾才忙捂住他口,连连摇头。
斋长亦不禁发怒,说道:“空口无凭,宜九终归是你师长,不容你随意诬蔑!”
莒逸思索片刻,道:“九先生颈后背上,有一长形胎记,似龙而无角。可是如此?”
龙无角,则为螭。九先生之名,本就因此而来。背上隐秘之处,怎会无故示人?唯有肉帛相见之时,才会看清。却不知九先生与莒逸之间,确实曾有情事,莒逸此刻口不择言,竟就此托出。
上官先生唤道:“螭儿。”九先生应之,却听他令道:“跪下。”不禁错愕,只得转身下跪。
3/11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