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主人也是一惊,问书生道:“贤弟认识安仙?”书生点点头,船主人又问道:“贤弟高姓大名?”
书生稍作迟疑,方道:“小弟姓张名骏。”船主人思索片刻,恍然道:“可是昔年同窗张庾才?”庾才作揖道:“正是。”
那船主人笑道:“从前听安仙提起过你,未想竟会偶遇。我乃安仙胞兄宁彦棠,是宁家家主。庾才既已到此,何不来府上与安仙一聚?”
庾才却道:“书院一别,已有四年光景。不知子言……”话未绝,心道:“也不知子言愿见我否。”
原来当年上官先生急逝,官府收管书院,子言终日郁郁寡欢,不久亦退学离去。自此,便再没见过。
彦棠道:“安仙定也想念。”说罢,打发了伙计收拾,先行与庾才回城,直奔宁府。路上庾才方想起,曾听子言说过自家本是商贾,到了府门,只见家宅偌大、庭园华美,竟是富裕大户人家,不禁大吃一惊。彦棠请庾才入了客厅,与小厮命道:“速去叫安仙来。”
小厮却答道:“回老爷,二爷出门未归。”彦棠问何处去了,小厮道是一早去了山上佛寺,寻茶僧品茶。彦棠又问道:“他一人去了?”小厮摇头,彦棠则不再问,转向庾才道:“庾才可愿稍等,待我遣人前去唤他回家?”
庾才忙道:“不必催他,倘若方便,我且在此等候就好。”彦棠道:“不如这般,庾才且至客房歇息,待安仙回家再说。”庾才应谢,随小厮去了东边客房。
宁府虽华不俗,园林景致极是精雅,屋内布置,亦别有心思。庾才细细端详案上清供陈列,不觉赞叹,又见小厮点上香炉,甚是安神。庾才自行囊取出干净衣衫换上,兀自观赏墙上字画,约莫半个时辰,奴仆送来饭菜道:“老爷急事出门,命人做了饭菜送来。张公子还有需要,尽管吩咐。”庾才一看,不禁瞠目结舌。只见桌上琳琅满目摆了三色鱼羹、苏骨鲤、酒烧蛎、茶虾、泼蟹,等等等等,皆是上等河鲜。待用毕,小厮又送来一盅冷圆子、一碟薄荷蜜糖,与他解暑。
直至黄昏,小厮前来通报,道是老爷与二爷回府。才说完,彦棠已到了客房来,道:“安仙先去更衣,庾才再稍等片刻。今日店面忽有急事,倒冷落贤弟了。”
庾才拜道:“贤兄盛情招待,该属我唐突拜访、添了麻烦才是。”
彦棠摆手道:“此言差矣,安仙读一年书,从未听他提起同窗何人,唯独与我说起过你,想必你二人交情匪浅。”又道:“安仙自幼无甚心机,易受人欺,书院蒙庾才关照,本该设宴酬谢。今日匆忙偶遇未来得及,待改日补上才好。”
听罢,庾才思及往事,心头泛起一丝愧意。二人交谈一阵,忽闻脚步声至,一人踏进门来呼道:“庾才!”庾才回头,正见子言。
时隔四年,如今子言亦已及冠,长高许多。看他相貌如初,俊容依旧,只较少时减一分稚嫩、添一分神采,风流韵致,敢将周郎沈君比。
庾才亦唤他一声,子言喜出望外,笑道:“庾才庾才,近年过得可好?”说着,不禁哽咽起来。庾才微笑点头,见子言对他并无隔阂,落下心头大石,亦湿了眼眶。
相别甚久,两人执手而立,泪目相望,竟不知该说什么。彦棠偷笑,假意嗔道:“安仙,岂有见面先哭一场的?莫不是刚落地小娃儿?”子言破涕为笑,朝彦棠道:“大哥就好取笑我。”
彦棠道:“安仙日日游手好闲,庾才若不是着急赶路,何不在此小住一阵,权作叙旧?”
子言叫屈,急道:“怎么就是游手好闲?大哥,也不给我留些脸面?”
如此兄弟二人并排而立,庾才看去,眉目确是十分相像,彦棠器宇轩昂、子言温文轻隽,气质倒是大相径庭。庾才看了一阵,才答道:“本是要往平江府去,或留个半月,再回钱塘,倒也不赶。”
彦棠问道:“庾才家在钱塘?”庾才答声“正是”,彦棠又道:“店里有批香货,过些时日正要运去平江府,庾才先且在此住下,届时与我同行,一并过去,可好?”说罢,又朝子言道:“安仙可要同去?”
子言不答,与庾才寒暄一阵,彦棠坐了小会,渐觉无趣,自辞了二人。待他走后,子言才道:“那年自书院回来,不曾与大哥说太多缘故,方才他在,就只跟你说客气话了。”
庾才笑道:“我自是知你意思。”
说罢,子言问及当年别后之事。庾才叹了一声,只道自己在书院留了一年有余,后返家苦读,考了举人,却会试失利。又道当时官府来人,书院诸生幡然醒悟,皆缄口不谈旧事,唯独莒逸,不知是愧疚、抑或畏事,又或是失足,终是落湖死了。后待新山长受派而来,斋长交付诸事,亦离开书院。庾才谈及,不禁唏嘘,独独避开九先生,不敢提起。
听罢,子言若有所思。庾才迟疑一下,才又问道:“子言,我倒有一事不解。你本无心于仕途,家中也属富贵人家,何故偏去了书院吃苦?”
子言苦笑道:“大哥总嫌我无用,说我既做不来生意,倒不如去读书,硬将我送去。谁知,书我也读不好。”
庾才看他谈笑自若,神态翩然,当真与从前那懵懂少年,大有天渊之别。子言见他发呆,问之,庾才笑道:“你如今生的翩翩风流,倒叫我想起当年九先生来。”话一出口,才觉不妥。
却见子言未曾在意,只笑了笑,道:“我看庾才,也是变了许多。大哥说你四处交游,如今定是见识广博,路上可曾结识奇人逸士?”庾才道:“自是有的。”子言乐道:“快说与我听。”庾才一一道来,又讲一路奇闻趣事。二人久别重逢,交谈甚欢,待用过晚饭,又往园中水榭去。
两人并肩而行,长廊尽处正要转弯,却觉有个软糯棉团,直直扑到庾才腿上。庾才低头一看,竟是个垂髫小童。
那小童抬头看他,“噫”了一声,连忙又去拉子言。子言俯身一把抱起,小童在他耳边说句悄悄话,又看向庾才,子言笑道:“庾才莫怪,此处这位小祖宗,是大哥小儿,唤作庆儿。”说罢又与庆儿介绍了一番。
庾才朝庆儿笑道:“小少爷好。”庆儿嘟嘴,嫩声道:“你会背千字文么?”
子言朝庾才苦笑,庾才会意,佯作慌乱状,答道:“千字文那般长,我自是不会了。难不成……庆儿会背?”
庆儿好不得意,说道:“当然!庆儿昨日便背熟了。”说罢,摇头晃脑,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自个背诵开来。
庾才见状,哭笑不得,又不忍叫停。待他背完,婢女终是寻至,千拉万哄,才将庆儿领了回去。子言领庾才到了水榭,遣人置上茶炉,不觉长聊了一夜,至晓方歇。
而后时日,庾才于宁府作客,得知宁家所开香店,名为“消尘堂”,两浙物肆间甚是有名,金陵有许多雅士,更是独爱此家香粉薰膏。消尘堂生意皆是彦棠打点,子言闲来研弄香料,时而做几个新方子。至于宁家兄弟二人,原来彦棠年少当家,乃因父母早逝。那时子言尚不满十岁,彦棠尚未及冠,单以一人之力重振家门、保住家业,实不简单。再云长兄如父,彦棠待幼弟甚是宠溺,亲极爱极,更甚其子庆儿。
彦棠妻儿居于后寝,庾才因要避嫌,故甚少见之,只有时碰上庆儿胡闹玩耍。子言常伴庾才城里城外游玩,倒也不闷,到了夜里,彦棠偶尔亦与他往酒肆去,吃酒谈乐,渐成知交。
且说子言不喜修文,各类雅事却皆是能手。一日炎热,彦棠、子言、庾才三人不曾出门,只在水榭乘凉,以莲花炉煮茶。说起香事,庾才属外行,只听他俩侃侃而谈,讲大四合香、小四合香,诸香香品香事。说到兴起,彦棠命人取来一鎏金铜麒麟,约莫有半尺高,置于石桌上。庾才细细端详,问道:“此为何物?”彦棠含笑不语。
稍待片刻,子言指铜麒麟道:“庾才且看。”
只见麒麟口中探出一缕细烟,袅袅而上,随带之香气,清逸脱俗,大有绝尘登仙之意。原来这铜麒麟乃是焚香炉也,腹内中空燃香,香烟自口出,一如神兽气息。
庾才赞叹不已,道:“此物精巧,原来竟是香器。”
子言回道:“此谓香兽,除却麒麟一形,尚有狻猊与蛟龙状的。”
说着,又见子言唤小厮来,低声说了几句,小厮听言离去,片刻归来托一盘至,上覆绢纱。子言掀开来,上有六个小碟,一是空碟,一是沉、檀、脑、麝所混之四合香粉。其余四碟,庾才并不认得,只见一似虫羽、一似木片、一似花瓣,另一碟盛剔透小石。
子言取竹匙舀些香粉,置于空碟,又自那四碟各取少许,折碎揉搓,交予小厮,小厮分别置入瓷盅捣研成粉。彦棠咂嘴,摇头道:“从前还见你亲自研磨,怎地近来如此偷懒?”子言回首,淡然道:“惯了。”
要知彦棠自小随父钻研此道,较子言更为香所痴迷,实在看不过子言如此,却又只扶额看去,并不训斥。
子言径自调和诸香,仔细比例,末了,起身走到彦棠身前,一手托香粉小碟,一手持长羽,举彦棠面前,以羽扫风。彦棠闭目嗅之,微笑不语,子言一愣问道:“莫不是错了?”
彦棠指了指庾才,子言又将香碟递将过来。庾才凑过身去,只觉子言所调,与麒麟中所燃之香大同小异,较之生涩些。原来是彦棠要考子言辨香,子言依麒麟吐香之气调来,不知是对是错,越发着急,彦棠偏是不说,子言唤道:“大哥倒是说话!”彦棠大笑,这才答道:“不止原料不差,分量也是近了,就是伽楠重了些。”
子言恍然道:“原来如此,方才我也纳闷。”
彦棠一笑,转头看庾才,却见庾才看向铜麒麟出神,便唤他一声。庾才回头,眼神茫然,彦棠忙问何故,庾才之摇头道:“不妨,只是忽而念起功名之事,略有感触。”彦棠问道:“这是为何?”
庾才轻叹,道:“我虽不懂香,但曾闻道家云,人之追名,一如焚香,今日忽尔似是懂了。”顿了一顿,续道:“世人闻香,则焚之。香尽香亦去,名远扬则人随逝。一世追追逐逐,不就正如燃香焚己?”
彦棠听罢,不觉展颜一笑,道:“庾才还道不懂?”
子言亦笑道:“庾才,此香有轻尘出世之意,听你如此说来,到不知是你读懂了香、还是香点悟了你。”
听罢,庾才明白过来,连连赞叹,只道宁家制香,果真不同凡响。子言又着人取琴来,三人饮茶、品香、听琴,好不惬意。
待彦棠准备前去平江府,已是一月过后,再留数日,便要启程。子言不同行,只亲手制香送与庾才,且作送别之礼。临行前夕,彦棠与庾才把酒言欢,子言不会饮酒,到了深夜,见二人已是醉玉颓山,自辞了回房歇息。翌日清晨,庾才醒来,只觉头痛步重,喫了小厮送来醒酒汤,踱步园林之中。
庾才走在廊下,忽闻一阵小童读书声,知是庆儿,便要前去道别。只见庆儿坐在庭中石桌处,婢女服侍在旁,庾才上前道:“庆儿当真刻苦,这般早就要读书。”
庆儿抬头,瘪下了嘴,道:“不读怎么能成?读不好,要该挨先生打手心了。”
庾才笑道:“说的也是,我从前就常挨打。”
听言庆儿不禁也是一笑,忙问道:“你从前读书,也挨先生打手心了?”庾才一脸无奈,点点头道:“可不是么?”庆儿吐了吐舌头,道:“定是你不用功。”
庾才心中暗叹,想起自己名落孙山,道:“庆儿倒没说错。”
庆儿装模作样,也叹了一声道:“先生今日要回来,庆儿却尚未背好文章。”
庾才一诧,问道:“先生哪里去了?”
庆儿答道:“不知道,那时你来,就不见了先生。二叔叔说,爹爹出门之时,先生就要回来了。”
庾才隐隐不安,追问道:“庆儿那先生,唤作什么?”庆儿天真答道:“就唤先生。”庾才沉吟半会,低声道:“可、可是唤上官先生?”
庆儿拍掌乐道:“对、对、对,就是上官先生!”
上官二字,晴天霹雳。庾才哑口无言,颓然而坐。
半晌,身后走来一人,道:“庾才可已准备出发?”庾才缓缓抬头,见是彦棠,颤声问道:“上官螭在此?”
彦棠看向庆儿,顿时了然,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第4章 第三折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见面不相逢。宁子言再遇上官螭,乃去年上元夜。
说来,仍是一巧一合促就。
且说正月初,宁府正备上元,庆儿嚷着要做灯,彦棠无奈,唤子言陪他弄。子言命小厮都做了形状,只教庆儿一粘一捆便成,庆儿装模作样做了个方胜花灯,子言也做个四方的,又取纱绢来,画上花鸟,贴于灯上。两人自顾自乐,正要试点,偏又点不着。小厮取布沾酒,湿了烛芯点了火,递将与子言,谁知子言嗅了昏昏乎,掌心一抖,愣是把蜡烛掉在灯里,险些烧了半间书房。两盏新成花灯,自也灰飞烟灭。
庆儿看那半日心力心血付之一炬,哭得可谓寸寸肠断、声声凄凉。子言又是求、又是哄,忽而心生一计,与庆儿说秦淮灯会鼎甲天下,彦棠今年正要带他去游玩。庆儿信以为真,这才止住了眼泪。待彦棠赶来,尘埃落定,既不得辜负庆儿、又不忍责骂子言,一顿好气好笑,只得允了。
又过几日,彦棠携妻儿启程,子言亦乐得随行,几人乘船沿江而上,即日便到金陵。彦棠与一金陵大户石家甚有交情,日前通了书信,姑且借住其府上作客。
秦淮灯会,正月十四便开,河畔星火灯山烛影纵横,庆儿才出门,已看愣了。宁夫人着一身淡墨纹貂蝉袖白衣,配玉梅、项帕,手执五色琉璃灯,盈盈而出,直教彦棠看的沉醉。宁夫人执扇掩面偷笑,轻声嗔他一句,彦棠忙将庆儿交付给子言,挽过妻子,借赏灯之名,径自二人花前月下去了。子言一回头,已不见哥嫂身影,无奈陪了小祖宗游玩一夜,鱼龙歌舞、吃喝玩乐。起初尚好,过个把时辰,罪魁祸首已然吃不消。末了,还须把个累坏的庆儿一路抱回府去,可是苦了子言。
翌日下午,子言一阵倦意睡了,醒时已是夜里。出了客房,只见庭院之间灯影流转,原来是家主石老爷开门迎游人赏灯。子言欲寻彦棠不见,问家丁,家丁答道:“大公子早已出门,交代说二公子醒来,去东街锦华楼找他们去。”子言问明了方向,也自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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