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生见九先生如此,齐声道:“先生大义!”上官先生又问道:“为父问你,今晨藏书阁中那人,可是你?莒逸可是受你所迫而为之?”
九先生只摇头道:“并非如此。”只得如实道来,说道:“孩儿不肖,确实曾与人行淫,但从来你情我愿,何来威逼之说?况且莒逸今日之事,孩儿一概不知。”
上官先生气愤不已,含泪看他,怒道:“好一个你情我愿,为父养你,岂是让你如此下作!”九先生猛然抬头,忙道:“孩儿任凭发落,阿爹切莫动气。”上官先生长叹一声,道:“如今你二人各执一言,难道虚实。螭儿,龙阳之风自古有之,终属无耻之事。所谓心甘情愿,何来之有?”却见一人走至跟前,徐徐拜倒,正是子言。
子言跪伏堂前,说道:“学生甘愿作证,九先生所言不虚。”说罢看向仲惟,本以为仲惟向来仰慕九先生,定会为其辩护,谁知仲惟无动于衷,丝毫并无此意。上官先生顺子言目光看去,仲惟猛地一惊,忙跪地哭道:“学生并非甘愿,乃是受九先生所逼迫!”罢了,另有二人下跪,亦如此说。
九先生听言,冷哼一声,不禁苦笑。侧头看去,只见子言颓然跪坐,朝他轻声嗔道:“真是傻子。”
如此困局,恁子言再多说也无用,上官先生沉思许久,叹道:“自今日起,莒逸、安仙二人,再不是我门下生徒,即日通报家中,尽快离去罢。”
还待责罚九先生,莒逸不住哭喊求情,尚在叫屈。九先生火冒三丈,回身痛骂,却引得诸生群起追讨,各自舌战,一时争执纷乱。庾才见子言受累,眼见就要被逐出书院,心急不已,冲上前道:“那时九先生考试归来,当夜以酒迷晕子言强行交合,害他险些溺水而死,可又是子言所情愿?”
话音一落,只见所有人顿时停住,尤是子言,满脸惊愕看向庾才,又转头看九先生。只见九先生轻叹,竟不做解释。
上官先生痛心问道:“螭儿,此话当真?”九先生哑然,只定睛看向子言,子言双目泛泪,漠然回望。上官先生扬手,劈头劈面连连打了九先生十数耳光,直至九先生摔下石阶,扑倒在地。罢了,指他骂道:“孽子!孽子!”语罢,急火攻心,竟顺不过气来,昏厥在地。
九先生才撑起身来,正见上官先生倒下,唤道:“阿爹!”忙冲上去,掐捏人中。见其转醒,与斋长扶入圣贤堂内,将诸生逐于门外。
眼见上官先生气倒,众人这才清醒许多,各自悔恨自咎,候在门外,不曾散去,只愿先生安然。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吱呀”一声,门半开,却只见九先生一人出来。
九先生一言不发,环视众人,又走至庾才身前,停了一阵,忽而揪住他衣领,拉带至院外莲池,不由分说,扯住庾才头发便摁入池中!众人本不敢出声,听见庾才挣扎才追了出去,登时乱成一团,合力拉开九先生,救下庾才。
庾才剩了半口气,再迟片刻,就要一命呜呼,跌坐池边惊魂未定。九先生挣开众人,一身狼狈,忽而仰天狂笑,癫狂之处落下泪来,又自狂哭,凄厉喊道:“尔等可是都如意了?”却听得身后有人唤了一声:“宜九!”
众人不明所以,回头看去。斋长立于堂前,沉吟许久,叹道:“山长已然西归。”
此后数日,书院举丧。
九先生三日不食,依礼披发赤足,跪于灵前。第四日,方换上孝服。直至入葬礼成,不曾言只字片语。
山长逝世,诸生追悔莫及,奈何人死不能复生,只有无比自咎。官府闻讯,亦传书致哀,另言将要收管书院。九先生读毕,无动于衷,斋长只得往城里去一趟。
子言也是连日未与人语,独自悲痛。几次至灵堂,只见九先生木然而跪,背影孤寂,实不忍再看。斋长离去当日,是夜九先生亦不见踪迹。子言不知,常呆坐斋房内,又过几日,却见庾才寻他,焦急万分,道:“子言,速随我来。”子言反问道:“要去何处?”庾才只道:“你跟来便知。”子言漠然道:“你还要瞒我多少事才罢?”
自那日庾才道破九先生之事,二人不曾搭话,庾才叹一声,道:“你可知道,那日先生下葬,莒逸师兄,他、他险些破腕自尽,幸被救下无碍。”
子言大惊,问道:“如此说来,当真是他诬蔑九先生?”
庾才却摇头道:“孰是孰非,无人知晓。”子言道:“也罢,而今九先生不在,皆是无用之谈。”却见庾才沉吟,吞吞吐吐,说道:“九先生尚在书院。”
子言先是一愣,又不以为然,只道或是独自哀悼去也。但见庾才神情凝重,不禁问道:“莫非又有事端?”
庾才含泪点头,道:“那时他们拦下莒逸,百般劝阻,不知说了什么。只知后来他们便矢口认定,害死先生,乃是九先生一人之过。我本未在意,方才无意听得常山、纪生谈话,却才得知,当晚以他二人为首,连同许多师兄,竟强行于灵堂将九先生绑去,如今不知关在何处!”
子言目瞪口呆,心中恨道:“他们愧到尽处,竟要自欺欺人!”颤声问道:“那、那、那如今,怎办是好?”
庾才道:“眼下斋长不在,他们才敢放肆。你我趁早下山进城,寻他回来主持公道!不然待官府来人,只怕要将九先生捉了去。”
子言哭喊摇头,却道:“纪生定是要借此一报前仇,九先生为他们所囚,都不知是生是死!”说罢,举步就要冲出屋外。庾才急忙挡在门前,说道:“既是如此,你我待深更时分,先去找寻。寻见九先生,再想办法。”
待三更时分,二人只提一盏小灯,斋院楼阁四处摸索,皆不见。寻至伙房附近,见柴房门上栓了铁链,知定在此处,连忙解开。庾才将灯笼交予子言,悄声道:“我还是避开他罢,你且进去,我在此把风。”子言点点头,提灯入内。
房内漆黑,柴禾堆放,凌乱至极。子言轻唤了一声“九先生”,未有应答,只听得细微几声窸窣,循声觅去,果真是九先生伏在地上!
子言连忙放下灯笼,欲扶他坐起,触及鬓角,却觉掌心湿黏,嗅之,血腥之气刺鼻。取过灯笼来照,竟见九先生一身缟素尽染尘灰血污,再细看去,面上淤青处处,唇角鬓边丝丝暗红,触目惊心。
九先生伏地不起,子言这才见他双手受缚身后,连忙与他解了绑。正扶他,却不知伤及何处,九先生低吟一声,捂住心口,不禁轻咳两声。谁知一来更牵扯胸口痛处,九先生再无力支撑,又自跌倒。子言见他紧紧皱眉,看似痛苦万分,忍不住眼泪暗流,哽咽道:“九先生,他们竟然、竟然……”九先生气衰力弱,巍巍伸出手来。子言双手握住,轻力助他起身,却听他嘶哑答道:“也是我应得。”
丧亲之悲,尚难平复,怎又捱得住连日暴打囚虐?孝服之下遍体鳞伤,怕是已伤及筋骨,单是起身一举,亦如蜀道之难。子言见房内一张长凳,忙扶他坐下,长叹一声,道:“纪生他们有意待官府来人,将九先生交付治罪。九先生休养些时,不如趁机先行离去,过些日子,再折回来罢。”
说罢抬眼看去,却见九先生正目不转睛,看着自己,不知听是不听。稍停,九先生别过头去,挣扎再要站起。子言看他摇摇欲坠,还待再扶,却被推开。
勉力走至门外,庾才应声回头看去,也是被九先生一身斑斑血迹惊住。九先生看他一眼,径自走去,子言提灯跟在其后,看他步伐不平,似伤了腿,仍不停步,只缓缓往前走去,直去了上官先生灵堂前,屈膝要跪,却狠地摔在地上。
九先生强忍剧痛爬起,端正跪坐,不发一言。久久,凝望灵位,落下两行清泪。
子言、庾才见之,亦是悲从中来。待天色渐明,子言与庾才相顾一眼,劝道:“九先生,再不走,怕是走不了了。”
谁知九先生不理不睬,更不动弹。过不多久,其余诸生陆续寻来,见九先生如此,皆不敢上前。
子言回首,见众人远处观望,暗自忧心,却听得九先生低声喃道:“阿爹,孩儿去了。”语罢,缓缓叩地三拜。
九先生这才起来,转身看去,面容极尽憔悴,目光到处,却无一人敢回望。片刻,径自前走,往山门走去。子言看他一步一顿,走得极是吃力,忙唤住他。九先生闻声,侧首看他一眼。
不知为何,此一眼间,子言顿觉崩天碎地慌乱不能自己,心中惶惶若失,遂疾步上前,悄声说与他道:“若有难处,晋陵宁府,定会款待。”九先生却不理会,自顾离去,众人远远跟在后方,到了山门处,才见他顿足不前。
日光所照,只见他额旁血迹干涸,结成赤痂。九先生闭目,淡然道:“今日我去,并非因罪而去。是非真假,诸位各自明白。我与诸位,并无师生情谊。但望永记吾父所授,大仁大义,切莫负他教诲。”
声哑音弱,偏偏字字入耳。
说罢,带一身颓唐而去,不曾回头。
第3章 楔子
江北渡头,一篷船载满商客,船夫见天色不早,启程渡江而去。不消片刻,岸边一青年书生匆匆赶来,高声唤道:“船家等我!”奈何江浪声响,只能目送渡船越行越远。
书生懊恼不已,跺足轻吁,想此处偏僻,要寻客店过夜,还需往回走十数里地,见一老人在旁闲坐,作揖问道:“请问老先生,可知今日尚有渡江之船么?”
老人摆摆手道:“没了、没了!最早是明日卯时一刻,才有船开。”
书生咋舌,又是一声叹。老人问道:“年轻人是要赶路?”书生答道:“倒不是赶路,只是十分疲累,偏生此处连个客店也无。”老人续道:“客船是没有了,但此处往西再走个四里路,还有个渡头,常有运货舫船停泊,年轻人不妨去碰个运气,看有无南下渡江的。”
听言,书生心道:“横竖要走路,不如去看看也好。”想罢,谢过老人,沿路去了。
到了西边渡头,果真见两艘货船,皆在载卸货物。书生忙上前问,得知其中一艘即刻要开,是往金陵去的,与他并不顺道。再问另一个,倒是同路,却要待明早启程。
尚在迟疑,船上下来一个虬髯大汉,问了情况,便道:“小兄弟,待我去问问我家老爷,或许容你与我们船上过宿。大不了,唤你搭把手、搬个货也成。”书生喜出望外,连连道谢。那大汉去了片刻即回,大笑不止,书生问何故,大汉道:“老爷说了:‘船上过夜无妨,但书生能有什么力气?收他十文船资罢了。’”
书生一窘,赶忙交付了钱,问道:“可容小生亲访主人答谢?”大汉道:“老爷忙于清点货物,晚些再去罢。”说完唤人来领他上船,带到舱层,寻一处角落与他歇息。
船上香气浓郁,但混杂纷乱,原来是做香货生意的。那大汉应是工头,领四人正搬货下船,一箱箱尽是香料。书生本就疲惫,又不习惯如此浓烈香气,熏了小会儿,只觉头昏目眩,脑袋一歪,睡了。
月上梢头,书生被嬉笑声吵醒,才惊觉自己竟如此松懈,所幸船上几人亦无害人之心,否则不堪设想。书生寻至船板,只见大汉与三个船工正喝酒谈笑,另一人则在船外看守货物。大汉见书生来,招手唤他过去,分与他些酒肉干粮,书生不好推塘,就接过喫了。末了,要取钱银酬谢,大汉笑道:“同舟共渡,也是缘分。小兄弟何须客气?”
书生谢过,几碗酒水下肚,与众人聊了开来。那壮汉与船工虽非文人,书生却曾四方游历,各说起大江南北风光,倒也投机。直至深更半夜,方酒饱而眠。
清晨天色未明之时,有人领一队驴车前来渡头收货。书生这才见那船主人出来,打了个照面,只见他不过三十上下,一身长衫极是整洁,目光如炬,决是精明之人。船主人朝书生颔首示意,且算打个招呼,自顾下船交接去了。待一切事毕,众人稍作整顿,即起航南渡。
书生立于船头,日出放晴,见远山近水一片澄廓,感叹诗中所云“不分天水色”之美。此时船主人前来,作揖道:“在下昨日琐事缠身,未曾会见,阁下有怪莫怪。”书生回礼道:“小生不敢、不敢。”
船主人远目眺望江面,微笑道:“此去江南,还须沿江东去十数里,一时半会尚不能到。”顿了一顿,又朝书生道:“船上人不多,便不作虚礼了。萍水相逢,亦无必要通姓名。你我干脆路上兄弟相称,倒好说话,何如?”
书生笑道:“贤兄如此豁达,小弟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船主人放声大笑,道:“读书人多迂腐,像贤弟不拘小节,倒是少见。”
此言一出,书生心道:“原来是试探我了。”不禁苦笑。船主人又道:“贤弟莫会错我意,我并非看不起读书人,反而甚是敬佩。”书生回道:“贤兄看来文质彬彬,想必也是饱读诗书。”
船主人叹道:“非也,我乃粗人一个。识字看书可以,饱读诗书则是千万不及。少时接管家业,何曾有功夫读书去?敢问贤弟,可有功名在身?”
如此问来,书生面有难色。船主人了然,则道:“不说无妨。”书生一叹,苦笑道:“不瞒贤兄,小弟不才应试落榜,后四方交游,已有多月。离家许久,正要渡江南归,再过些时日,也该回乡去了。”
船主人不禁刮目相看,赞其胸怀。二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到了南岸渡头,已是午时。船主人辞别道:“青山不改水长流,贤弟保重,后会有期。”书生再三道谢,船主人先行下船。岸边有人在候,见他下来,拉至一旁说话。
书生径自下船,寻大汉问道:“离此处最近城镇,该如何走?”
大汉指了指东边小路道:“该属晋陵最近,此处一路走去即是。你若不急,我们正要回城,待老爷打点好事宜,顺路带你过去。”
却见书生愣住半晌,大汉问道:“小兄弟怎了?”书生喃喃道:“晋陵……”一回神,才道:“无妨,只是有旧友是晋陵人。”大汉问道:“是何人?不定我等识得。”书生沉吟片刻,才道:“旧友姓宁,讳安仙。”
听罢,大汉“哈哈”大笑,书生忙问怎了,大汉道:“小兄弟夜宿我宁家船上,竟未发觉?”书生诧异,不知如何作答。那船主人听见笑声,皱眉走来,问何故,大汉一拍书生肩膀,笑道:“回老爷,这位小兄弟原来识得二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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