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在宋家的院子里。合欢树下,一大片粉红的落花,残留着衰弱的香气。树旁是水井,井后是楼房。木制的大门紧闭着,门环上绕着金色的链子锁。
邹良的心脏因为奔跑,扑通扑通地跳,又因为宋迎春家静悄悄的院子,畏畏缩缩地冷。
一家人都不在啊。邹良想着,转过身慢吞吞地回家。
刘合欢迎面走来,挎一个竹篮,肩上扛着锄头。邹良欣喜:“合欢娘。”
“大良啊!开学了不?”刘合欢没停下脚步。
“迎春不在家吗?”
“迎春去地里了,你有啥事给他打电话,你们不是喜欢用那个什么扣扣吗?你给他发。”刘合欢笑呵呵地走了。
邹良讪笑,说好的。
回到家,陈春梅已经把东西都搬上了电瓶车,邹良背起书包,跨坐到电瓶车上。
电瓶车在村道上有些颠簸,路上遇到几个村里人,都跟陈春梅打招呼:“春梅子,送儿子上学啦。”
“大良开学去啊!”
陈春梅中气十足地应:“是呢,你忙。”
路过土地庙,上了县道,颠簸感消失,电瓶车平滑地驶着,速度都快了些。
书包很沉,肩膀压得发胀,邹良扭头回看泉灵村,后悔起来。他应该等一等的,等宋迎春回来,看看他再走。
到了学校,邹良在宿舍刚铺好床,陈春梅拎着水果零食进来了,复读班的学生大多是陪读,宿舍只住满了6间。陈春梅又想唠叨陪读的提议,可邹良挺满意,拆开袋子给舍友分苹果。
新班主任打过招呼,要见见邹良。收拾完宿舍他便往办公室走,陈春梅想跟着,他也没阻拦。陈春梅向来和自己的老师关系好,小学就是如此。
新班主任姓江,教英语的,精神抖擞的一个中年男人。一开口没聊复读的事,夸起邹良英语好,他提起高一的时候,邹良参加学校的英语竞赛,考试虽然不是第一,但整体表现很好。那会他正好是评委,印象深刻。
陈春梅本就敬重老师,见他这么夸邹良,激动得都站不好,拉着邹良说:“你看看,老师都认可你的,这次你好好读。”她看向陈老师,想继续攀谈。“他这次没考好,暑假的时候……”
陈春梅没有继续说下去,邹良反倒接话了:“那时候我情绪不太好,现在已经没事了。”
江老师笑着说:“我带过很多年复读班,学生的状态看得出来。心态保持好,明年记得请我吃谢师宴。”
复读班的节奏很快。当天晚上就开始上自习,周考,双周考,月考会公布全校排名。周末下午放假,来回跑耽误时间,邹良不准备回家。
教室里挂满标语,“11年已成过往,12年再创辉煌!”“决战百日不问芳华,高考在前无问东西。”邹良的座位在中间,白炽灯一开,教室里只剩下翻书和细簌的写字声音,他做完一张文综卷子,感觉不错,习惯性地抬手看表。腕上空空的,那块银色的,陪伴了他三年的手表,在宋迎春的推搡下摔坏,又被宋迎春带回家。肯定是没修好的,这样最好。
邹良看着手腕,欣慰地笑了笑,埋头钻进课桌上一套套卷子里。
——
查分那天,邹良还是去了县城,和去年一样,坐车、吃包子、去网吧。他看到成绩的时候小小地高兴了一下,又很快平静下来。意料之中的成绩再次在查分网上得到验证,只是这次他能上重点了。
邹良记下成绩,关掉网页。去视频网站找电影,滑动几下鼠标,他选了部爱情片。一小时四十分后,男女主在历经磨难,在一片战火中热吻,邹良满意地走出网吧。
春节时候买的猪仔,照理说还能再养两个月,可陈春梅这次养猪,就是为了升学宴上杀掉。一大早,杀猪匠穿着皮围裙过来,蹬腿甩耳朵的肥猪被几个健壮的男人拽出圏,前后蹄子捆好,八九只手按死了。杀猪匠持一只雪亮的尖钩,一钩子下去,扎破肥厚的皮脂,划拉出个黑洞般的窟窿。
濒死的猪叫得凶,凄厉的猪叫一声大过一声,吓得几个小孩蒙住了眼。不锈钢盆里接满黑红的血,猪死透了,杀猪匠的麻利地把它吊在梯子上。剖开肚皮,掏出油花花的肠子内脏扔在桌上,几砍刀下去,一头整猪劈成两半。
猪杀完,人群中纷纷夸赞:“这猪养的好啊,肥的。”
“春梅子高兴吧,这猪好,待会饭也好。”
“待会使劲吃,沾沾状元郎的喜气。”
门口扔出一串鲜红的炮仗,噼里啪啦响起,硝烟蹿到后院,和腥膻的血肉味混在一起,是喜宴该有的空气味道。人群四散开来,大姑娘小媳妇在后院帮工,男人们围坐在一张张桌席上抽烟喝茶,小孩子满院跑,喜糖得开饭才能发。
邹良的升学宴开始了,宋迎春却没有回来。
邹良等到大学放暑假,便总是出门转悠。从前不认识的村里人,都在一声声“大良这次考得好”的称赞中,逐渐熟悉。一周后,他还是没见到宋迎春,邹良终于忍不住了,遇见刘合欢的时候打听宋迎春的消息。
“迎春说跟同学去厂里干暑假工了,暑假不回来。我说不着急他挣钱,他说干着玩玩。唉,他爸说随他去。”刘合欢说完爽朗地笑开。
邹良站在她面前,心头很空。
饭桌上,王茂平喝得醉醺醺,他拍着邹潮的肩头唏嘘,你看看你没念完的书,你儿子替你念了,你们邹家攒了三代人劲,可算是把邹良推上去了。
说完把杯子撞向邹良:“来,跟你茂平叔好好喝!”
邹良喝了不少,待会还要挨个桌子敬酒。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喝白酒,察觉自己酒量不错,王茂平菜都夹不稳了,邹良还是很清醒,清醒到空空的心头喜宴都填不满。
陈春梅把喜糖装的很有分量,小孩子们拎着红通通的糖袋子嬉笑打闹,饭不吃了,吃糖去。
发完糖席也吃了大半,邹良下了桌子上厕所。走到后院,看见宋玉玲坐在板凳上洗碗,大圆盆里装满撤下来的碗碟,宋玉玲的手快极了,手腕抖动,抹布一转,从泡沫里捞出一只只干净的碗碟,放进一旁的清水盆里。
“玲子,你吃饭去啊。”邹良打断她的动作。
宋玉玲抬头:“大良哥?”
“你咋下来了?不喝酒了?”宋玉玲继续低下头洗碗,“我早吃饱了,你们家菜太多后面吃不动。”
邹良并没有走,蹲在宋玉玲身边。
“这碗我马上就洗完了,不累人的,春梅婶待会才有的忙。”
“你哥哥……,暑假不回来?”邹良看见宋玉玲,还是想聊宋迎春,宋玉玲肯定知道宋迎春更多的事情。
“不回来,打暑假工呢。”宋玉玲拧干净抹布揩揩手,掏出手机。“我把我哥手机号给你,QQ你要不要。”
“要。”邹良赶紧掏出手机。
第19章
邹良的电脑、手机、新衣服,早就置办好了。他存下宋迎春的手机号没回饭桌,爬上自家的楼顶,那里安静些。
电话响了几声,接通了。宋迎春在一阵机器的噪音中大声问:“你好。”
“迎春!”邹良的酒意瞬间上来,晕乎乎地说:“我是大良。”
电话那头不说话了,停顿一会,噪音也消失了。
“大良。”宋迎春的声音清晰很多。
“迎春,我这次考上了。”邹良还想说,我跟你说过的我今年能考好。
“恭喜你。”宋迎春的话太客气,让邹良感到陌生。
“你怎么没回来?”刘合欢和宋玉玲已经告诉过他了,可他还是想亲口问问。
“打暑假工呢。”
“暑假农活也很多,你不回来帮忙?”
“我们家今年种的少,我爸说今年村里会来收割机,不用那么忙了。”
“嗯。”邹良忽然没了话,他开始难受起来,低沉地责怪:“迎春,你应该回来的。”
你要是在该多好。
宋迎春没有答话,只是说道:“大良,我得回去上班了。”
“我的号码,是这个,你存一下。”
“好。”
邹良默默挂断电话,在楼顶蹲坐下来。是正午,太阳把水泥地面晒得滚烫。身体里的酒精蛰伏了很久,一股脑地攒着劲头攻击过来。邹良很热,脑子也昏沉,他翻看手机,QQ上好友验证已经通过,宋迎春的动态不多,邹良一直往下翻,看到一张泉灵溪的夜景,明月当空溪水潺潺。再往下,是一条乌青的蛇缠在宋迎春的小臂上。
邹良举起手机,朝宋迎春家的方向拍过去,灰白的楼宇间,一树粉红的合欢花。邹良把照片发过去:“你们家的花又开了,很漂亮。“
楼下的喜宴接近尾声,邹良收起手机下楼去,一桌桌回礼敬酒。他心里不痛快,酒喝得很大气,半两的杯子仰头干掉,每张桌子上都引出一片赞叹。
散场后,邹良去井便洗了把脸,掏出手机看看,宋迎春还是没有回复消息。
暑假变得很漫长,三个月。中间发生的有趣事情,只有领通知书那天跟老师同学聚了一下。这届复读班考得都不错,饭桌上大家讨论自己的大学和专业,邹良被F大录取,在申市。复读班建了个QQ群,邹良和几个同学约好,上学后去各自的学校玩。
邹良希望快点开学,一方面是对大学有期待,另一方面宋迎春不在,泉灵村实在太无趣。
村里来了收割机。在地里来回几趟,就能完成收割,脱粒,装袋这一系列曾经让庄稼人忙活半个月的活。夏天忽然不忙了,村里人很不适应。一边夸着机器是个好东西,一边讨论赶紧去县城找活干,天热工地上价格给的高。
陈春梅没有出远门,申市虽然算不上远,但是个标准的大城市。是泉灵村人外出打工去的最多的地方。距离开学还有一周,陈春梅也买了新衣服,还做了新发型。在邹良的记忆中,陈春梅很少打扮自己,并不是她不喜欢,邹良见过她年轻时候很多漂亮照片。陈春梅把养邹良这件事情当成信仰,必须苦行僧般虔诚,打扮自己、娱乐自己都是不够虔诚的表现。
现在邹良已经考上大学了,陈春梅的人生大事已经落地,神经松懈下来,可以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了。
县城有大巴直达申市,邹良的行李不少,下车后他也没去研究怎么坐地铁,直接上了一辆黑车。邹良一路上都没什么话,反倒是陈春梅情绪一直高涨,到了申市后,看着熙熙攘攘的大街,念叨着:“这大城市的人,穿的也就这样啊,挺随便的。”
宿舍是四人间,同学都到了,邹良和他们相互认识了一下,其中有个叫钟原的非常活跃,组织大家晚上一起吃饭。
邹良把陈春梅送到学校附近的宾馆,陈春梅坐在床边,脱下鞋子松了口气:“早知道这大城市都不穿高跟鞋,我也就穿运动鞋过来了。“
新买的白色漆皮鞋,跟不高,但是穿一天肯定不舒服,陈春梅脚尖磨得发红,满脸疲倦:“你不是跟同学吃饭去吗,快去啊。”
饭店也是钟原找的,学校边上一个小馆子,味道很不错。饭桌上邹良问哪里有鞋店,钟原帮他下了导航和点评软件,简单教了一下使用方法。
邹良吃完饭要去买鞋,钟原提议同去,正好消消食,四个男生便一起去溜达。学校附近的商业街很是热闹,邹良找了家装潢看起来不太贵的鞋店,照着陈春梅的码子买了双帆布鞋,物价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贵。
邹良回到宾馆,陈春梅坐在床边看电视,看见邹良拿过来的鞋子,笑着抱怨他乱花钱。陈春梅试了一下,鞋码很合适。
“你早点回去休息。”她催促道。
邹良还想跟她说点什么,只可惜长久以来他们母子之间除了读书考试,极少讨论其他话题。
邹良坐到床边:“我陪你看会电视。”
宾馆的电视比家里的大些,放着晚间新闻。儿子在身边,陈春梅又忍不住念叨起来:“上了大学,学习也不能放松。”
“跟同学同学好好处。”
“该吃什么该买什么,不用省着。”
陈春梅说一句,邹良就点头,说:“嗯。”
她看着老高的儿子有些动容:“以前,我是管你太严了,你也别怪我。都是为你好。”
“没怪你。”邹良答道。
“你也不小了,大学里遇到喜欢的女孩子,可以谈。”邹良从小勤奋,从没闹过什么女孩子往家里打电话,谈恋爱被请家长的事情。
邹良微皱眉头:“我不大想跟女孩子谈恋爱。”
陈春梅权当是儿子刚上大学,还放不开,也不再多说:“慢慢来也行。”
邹良出了宾馆往学校走,路上还在思考着陈春梅的话,他没谈过恋爱,更不知道怎么跟宋迎春谈恋爱。这件事情让他无比困扰,从暑期到现在,宋迎春给他回复的消息极少,也都保持着朋友间正常的沟通态度。
这又让邹良有些愤愤不平,毕竟他是真的很想念宋迎春。
邹良刚回到宿舍,钟原就叫嚷着人齐了,掏出扑克,四个人一起玩牌。钟原显然是个玩乐高手,说大家都来自不同省份,先统一一下纸牌规则。牌局上钟原的话也很多,聊家乡,聊父母,聊过去不久的高考。
钟原是本地人,父母是公务员,同样也是复读了一年才考进F大,但听见邹良的成绩还是吓了一跳。
“这么高的分数?我可考不出来。”
邹良笑道:”我也是考了两次。”
“考十次我也不行啊。”
一旁的张柏辉调侃:“那你不也是进来了,有个户口,能抵消大半的努力。”
这话,邹良听出来酸味。张柏辉也是小地方来的,前面聊到高考,张柏辉表示那会差点抑郁,还去看了医生。
钟原意识到气氛不对,尴尬下来不说话。邹良对钟原印象不错,打了个圆场:“那后几天你当导游,带我们出去玩玩。”
钟原一口答应下来,又开始吐槽申市哪里宰人,哪里名声大实则毫无乐趣。
邹良对大学生活适应得很好,课程不难,课余时间也很充足。邹良读书之余,最大的爱好还是看电影,并且开始偏好爱情片,试图找到一点谈恋爱的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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