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良睡的是地铺,声音听得真切。那车驶过他家门口,轮胎碾在村道的石块上,闷沉沉的响。车急吼吼地开过去,邹良的耳朵追了一会声音,大概是停下了。
紧接着,是一声凄厉的嚎哭,女人的声音破开沉睡的夜晚,向没睡的人发出信号,给睡着的人泼一瓢冷水。
是杨兰芳在哭:“我的姑娘啊!我的姑娘啊!”
邹良滚坐起来,跑到门口。陈春梅和邹潮跟了过来,对门的大奶奶家也开了门,两家人面面相觑。大奶奶好热闹,颠着佝偻的身体跑下去。
陈春梅没看出啥来,喊邹潮回去。
只剩邹良站在门口了。不多会,一辆救护车开过来,极快的车速让狭窄的村道显得不够用。车从邹良面前驶过,带着汽油味的风剐蹭到他身上,沉甸甸,热腾腾。
红色的车尾灯在村道上渐渐模糊,大奶奶气喘吁吁地跑来,压地声音吆喝:“不得了啊,宋家大姑娘喝药水了!”
邹良像是被大奶奶劈头甩下一个耳光,真正地醒了过来。他站在路中央向下看去,下面是宋迎春和宋玉玲的家,他踌躇了几秒,还是决定去找宋迎春。
邹良刚跑开的步伐,被轰隆隆的摩托声打断。明亮的车灯照在眼上,叫人看不清后面的东西,可邹良还是认出来那是宋迎春,老远地就冲他喊:“迎春!迎春!”
车声是正常的,邹良的叫喊在黑夜里更显突兀。他顾不得那么多,不住地喊。宋迎春汽骑着摩托车越来越近,擦过邹良身边,不看他,也不停留。
邹良只经历了几秒的失落,车还是在前方停下了。邹良追过去,看着宋迎春发红的眼睛,征求说:“迎春,我跟你一起去。”
宋迎春没答话,算是默认。邹良一步跨上去,摩托车载着两个人,风驰电掣地跑。
车太快,风没命地吹过来,燥热的夏夜都吹出几丝凉意。车灯在前方照出一段暖黄色的路,村道颠簸,上了县道就平坦多了。邹良很怕宋迎春在前面哭了,现在要是哭起来,邹良的安慰会被风刮走,宋迎春听不见。擦眼泪也不行,遮着眼睛太危险。
邹良盯着宋迎春的后脑勺看,猜想着会不会有眼泪飞过来砸他脸上。就这么瞎想了一路,撞到脸上的只有细小的飞虫,和风都刮不走的,宋迎春蓬勃的气血。
摩托车在县医院停下,两人跑到抢救室。杨兰芳看见宋迎春便又嚎开:“迎春呐,你说你妹妹,怎么这么想不开?”
“迎春呐,你得好好劝劝她啊,你说话比我们都有用。”
宋怀平坐在门口的椅子上,黝黑的脸上滚着眼泪。
宋迎春问得很冰冷:“你们是怎么让她摸到药水的?不是坐月子吗?”
杨兰芳大惊:“哎呦呦,人想死谁拦得住?现在谁家不打农药?”
宋迎春不再说话,邹良陪他站在抢救室门口。
这时间过得是非常慢的,熬到宋玉玲被推出来,邹良看见宋迎春趔趄了一下,人像挨了拳头一样站不稳。
宋玉玲惨白着一张脸,白织灯一照,一点血色都见不到。她微微张开嘴唇,又讲不出话来。宋迎春扶着床,面无表情地往病房走。
护士过来输液,宋玉玲累的睡着了,针扎进去,也就哼哼一声,不睁眼。
杨兰芳坐在病床前的小马扎上,说道:“玉玲子命大啊,救过来了。”
她哭了起来,没力气的那种哭:“迎春啊,你早些回去吧,她没事了。”
“害,怎么把大良也闹过来了。”
宋迎春的样子让邹良很惶恐。他不说话,也不动弹,无神的一双眼盯着病床看。这深夜里,满是消毒水白床单的医院,骗走了宋迎春的魂。
邹良拉起宋迎春往外走,步伐越来越大,变成跑。一前一后的两个人,拉长着手臂,脚步急促。他们穿过病房的走廊,停在花坛的凉亭中。
“迎春、迎春。”邹良攥着他的双手在喊。
宋迎春不回答,邹良便一把抱了过去。
宋迎春吓得一哆嗦,他睁大眼睛四下看看。凉亭上开满橘红的藤花,凉亭下,他被邹良死死抱住。
他找回些力气,试图挣脱,一动,邹良就变本加厉地抱得更紧。他明明是个健壮的人,这会却没用地柔软起来。
宋迎春不动了,他气恼地任由自己柔软,眼泪滚到邹良肩头。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玉玲子凭什么?”
第15章
邹良回答不了宋迎春的话,怀里抱着人却无比踏实,比起那天在溪滩干看着宋迎春哭强多了。
良久,宋迎春推推他,示意放开,邹良不愿意。宋迎春轻声说:“我没事了。”
邹良松开手,检查宋迎春的神情是不是真的好了,他的目光太直接,宋迎春刚刚对上,便受惊一样地躲开。
宋迎春局促不安,眼睛不知道朝哪里放,转身往外走:“太晚了,我们回去吧。”
他跨上摩托车,嗡嗡地发动起来,邹良在后面坐好,摩托车载着他们一起回家。
回去不比来时着急,宋迎春骑得慢了些。邹良双手撑在车后座上,街灯一盏一盏在眼前划过,深夜的大街上没有人,邹良又凑上前去,下巴枕在宋迎春的肩头。
宋迎春的身体明显紧缩了一下,惊愕地喊了声:“大良。”
声音随着风刮到邹良耳朵里,这样的提醒对他毫无作用。
宋迎春飞快地侧了侧头,仓促地看了邹良一眼,邹良的神情平静如水,越是这样,宋迎春越慌。他下意识地用力拧了一把油门,摩托车加速飞驰,邹良被晃得撞在宋迎春的后背上,紧接着,一双手臂从后面抱了过来。
宋迎春想哭的念头,早已经在医院发泄干净,他现在很清醒。他觉得自己应该停下车,告诉邹良别这样。或者迎着风大声说:“你快松开。”
可宋迎春只是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紧张地看着路面,摩托车在县道上起飞。很快就会回村里了,回村就下车,邹良就不能再抱他。
邹良的视线与宋迎春齐平,县道上没灯,连汽车也不见来一辆。他们被黑暗包围,只有车灯在眼前劈开一小段路面,车速太快是有些危险的,可邹良很喜欢,觉得疯狂又浪漫。
宋迎春一紧张,身体更硬了些。隔着薄薄的衣料,邹良摸了一把他的腹肌,坚实有力。邹良凑到宋迎春耳边:“迎春,你骑得好快啊。”
宋迎春张口要说什么,话像是被迎面而来的风吹散,消失不见。他微微低下头,一瞬间,邹良看见他的耳朵红了。
——
宋玉玲在医院住了两天,回了家。
姑娘已经死过一回了,没有什么比以死明志更有仪式感。村里人再喜欢闲话,也是不敢把人往死了说,是要是还嘴上不干净,那杨兰芳是可以掐腰跺脚上人家里叫骂的:“一张破嘴要害死我家闺女,全家损阴德!不给人留活路!”
那些刀片一样的流言开始团结起来,搭建成一座铁质的高大牌坊,是玉玲子知错能改,坚贞不屈的赞歌。村里人来看望她,宋家院子的门楼都变得高大不少。
这次不拎红糖鸡蛋,陈春梅准备的是麦片和藕粉。邹良走进房间,杨兰芳还是被一群人围着。
“你说啊,大奶奶,现在这孩子,脾气就是烈啊,讲两句就跟你寻死觅活。”
“芳子二娘,当妈就是这个命,给孩子操心一生。”
“别讲了,我们家那个也犟得很哦,说了三门亲都不要,不晓得要找什么样的。”
宋迎春坐在床头削苹果,他手稳,小刀一圈圈转,脱下苹果水红的外皮,露出黄澄水灵的果肉。
“玲子,等你身体好了,你跟我去南市吧。”宋迎春切开苹果递了过去,“我大学在那,那边离家里不远的,也有很多厂,你去找个活干,放假了我带你玩。”
宋玉玲摇摇头,一口苹果没吞下去就开始啜泣:“哥,我妈不让。”
“你管你妈妈那么多,你自己呢?”
宋迎春的声音因为愤怒变大,几个聊天的女人朝这边看了看,很快又被拉回话题圈。
宋兴两岁的时候,宋玉玲九岁。还是暑假,宋迎春来找宋玉玲玩,那年泉灵溪干了,正好抓鱼。她欢喜地起身要走,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看着杨兰芳。杨兰芳横了一眼,哼声说道:“有你这么当姐姐的?只顾着自己,你看看村里哪家姐姐不管小弟?”
宋玉玲垂着脸,说哥我不去了。
宋迎春一把夹起宋兴扛在肩上:“那就一起去。”
那是宋迎春第一次清楚地明白,原来在他们家,宋玉玲事事都要给宋兴让步。
杨兰芳怕女儿去了外地就脱了管,自然是不肯。家里不肯,宋玉玲便不敢。
宋迎春不再多说,叮嘱道:“那哥去上学,你有事情,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他不放心,又强调:“可别再委屈自己了。”
宋玉玲点头答应。
宋迎春起身要走,看见邹良站在门边,好像看了他很久。
他们一前一后出去,邹良问:“下午还忙吗?”
“要栽秧,还得打农药。”
“那……溪边你去的吧。”
宋迎春迟疑了一下,回想起自己确实很久没去泉灵溪了。
“去的。”
邹良回到家,陈春梅正好也回来。她放下竹篮,喊邹良过来吃苹果。
陈春梅又去烧香了。邹潮下岗后,陈春梅烧香的频率便越来越高,邹良生病,考试,家里盖房子,陈春梅都要去庙里许愿,事成之后再去还愿。
邹良不觉得她迷信,只觉得她孤单。陈春梅不喜欢讲闲话,麻将也不爱搓,娘家早就没了爹妈,又是个孤傲的性子在村里没什么妇女好友。那遇到事情跟谁说?菩萨就变成最好的选择了。
村里人烧香,大多是小媳妇大娘凑一起,挑个好日期一起上山,像大人的春游一般有趣。陈春梅连搭子都不找,大多一个人去,诚心诚意地拜,不消半日便能回来。
这次去烧香,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邹良复读。邹良不信鬼神,但在这事情上很理解自己妈。他走过去,接过一个饱满嫣红的苹果,细闻一下还带点香灰味。
他去井边把苹果冲冲干净,一口气吃完。
邹良在溪边,抬手看了好几次手腕,空空的手腕在提醒他,这是个无效的习惯性动作。邹良在想,开学了得买块新手表,不看时间他会着急,不知道在溪边等多久了。又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变蠢了,开学了还有泉灵溪什么事。
宋玉玲的事情告一段落,可邹良还是觉得宋迎春的精神不如以前,他看着宋迎春脱光衣服,走到溪水中,向往常一样背对着他招水洗澡。邹良也脱下衣服,下了水。
宋迎春见他,问道:“你怎么也下来了?”
邹良回答说太热,再洗一遍。
溪心的水凉,邹良不自觉朝宋迎春走了两步。又是一轮好月亮,宋迎春被溪水打湿的上半身淋上月光,抹油一般亮泽。水面被两人搅乱,扬起阵阵水花,两个腰身边荡出一圈圈凌乱的波浪,相互撞击。
邹良甩甩毛巾:“迎春,你怎么还是不太对劲?”
“有吗?”
“有的。”
宋迎春还是不适应邹良这样讲话,不习惯他总是能察觉并关注自己的情绪。邹良光着身体站在他对面,在等他回答,宋迎春浑身燥热开来,大步朝岸上走去。
他们擦干净水穿好衣服,坐在溪滩上一起抽烟。
“就是……”宋迎春看着水面,长长地吐了口烟。“我总是梦见那个孩子。”
邹良心里咯噔一下,开始着急:“噩梦?”
“算是吧。”
“多久了啊。”
“这几天一直梦见。”
邹良不想去打听那梦境的细节,开始认真思考解决办法。
他猛然间想起陈春梅给他的那个,香烛味的苹果。
“迎春,那我们去烧香怎么样?”
宋迎春有些犹豫:“烧香?”
“对啊,去龙王山,我妈总去。”
宋迎春想了想,应道:“好。”
第16章
龙王山上有座灵台寺,是江州县最大的一座庙宇。从泉灵村出发,坐面包车去县城南车站,那边有班车直达龙王山。
这里的习俗,拜佛是不可以下午去的。一大早,邹良便和宋迎春站在村口等车。农忙时节,路上车也少了。到达龙王山,太阳已经开始发烫。
邹良只在初中的时候,来过一次灵台寺。他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陈春梅坚持要带上邹良亲自去还香愿。
也是夏天,爬了一个小时才上去,台阶陡峭,到达山顶邹良累得不轻。稍稍喘口气,便被陈春梅按在每个大殿前,给每个叫不上名字的佛祖磕头。
来烧香的人并不多。邹良和宋迎春并排走在石阶上往山顶爬去,他们体力好速度快,一路上甩开几个香客。邹良擦擦额头的汗,抬头望去,灵台寺金黄的正殿塔尖在山林中若隐若现。
“歇一会?”宋迎春问。
“行。”邹良四下看看,坐到一块大石头上。
他拍拍身侧的落叶,招手让宋迎春也坐下。
两个人挨在一起,邹良顺势上宋迎春的后背,衣服被汗水浸透,粘腻得不太舒服。交错的体温让本就燥热的身体,更烫了些。
邹良轻叹:“有点累人。”
宋迎春制止他:“不能这样说的,这样心不诚。”
邹良笑了:“你懂好多啊。”
“昨晚问的我妈。”宋迎春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发绳,挂着两个粉色的樱桃珠子。
“我还带了玉玲子的东西,这样菩萨能认出她来。”
邹良来提议烧香,纯粹是为了宋迎春安心,他自己并未有多真诚。听完宋迎春的话,他决定剩下的路,都要带着虔诚的心思去走完。
到了山顶,邹良才知道灵台寺这些年过去,已经翻修的这么辉煌。黑底金字的招牌悬在朱红的屋檐下,庙前的台阶宽敞,青白的石板一阶阶铺开,显得庙更大,人更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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