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两旁有几个香烛店,开门的只有两家,老板们摆开桌子下棋。宋迎春买了两把粗长的竹签香,分给邹良一把。
走完台阶,庙里的门槛万万不能踩,一脚跨进去,是灵台寺的院子。院里矗立几座风铃石塔,正中央一座巨大的香炉,烧着粗细不一,红黄颜色的香。邹良不喜欢香烛味,觉得熏人,可已打定主意要虔诚,他便努力让自己觉得这香味是神圣的。
龙王山高,庙里的风透着山林的野气,很凉快。宋迎春只在前一晚向刘合欢讨教了烧香的些许门道,实际上并不精通礼佛。灵台寺大大小小的庙宇、神佛,加起来没有一百也够八十,挨个跪拜,宋迎春猜测邹良是不喜欢的。
宋迎春告诉邹良,拜完正殿他们就回去。
香炉里燃着几根蜡烛,蜡泪虬结,火苗摇曳。宋迎春去点香,手一探进去,滚烫的热气就要灼伤皮肤。他马上拦下邹良伸过来的手,把香拿回来:“很烫,我来点。”
香头在摇摇晃晃的烛火中,对峙半天才烧出黑烟,燃出一把红亮的火头。宋迎春的小臂在炉中熏得黑红,沾染浓郁的香烛味。
他甩甩手,灭了香头上的火。交出一把给邹良:“我们先朝正殿拜拜。”
邹良跟着他伏下身来,举着香在正殿大门前拜了三下。邹良忍不住朝旁边看去,宋迎春是闭着眼睛的,认真专注。
三拜之后,他拿过邹良手里的香,一起插进香炉中。
正殿的佛邹良叫不上名字,威严地立在大殿里,身旁两个手持莲花的孩童护法。宋迎春跪在蒲团上,准备磕头。
“迎春,你等一下。”邹良掏出一百块钱,塞进功德箱里。
“大良……”宋迎春很是心疼,话说了一半,被邹良打断。
“你可不能多嘴,心不诚。”邹良说得毫无破绽,宋迎春吞下后半句话,心却被压得沉甸甸的。
宋迎春双手合十,磕长头。邹良看他久久都未起身,也跟着磕了下去。
宋玉玲的祈祷,有宋迎春就够了。邹良额头抵在蒲团上,闭上眼,心里默念道:“佛祖,请保佑迎春好过一点,不要再有噩梦。”
宋迎春起身,手上套着头绳,樱桃珠子撞出声响。
邹良跟着他又拜下去,补充道:“迎春,就是我身边这个人。”
最后一拜了,邹良抬头看向高大的佛像,那眼睛很是传神,半闭着的,庄严慈善地俯瞰众生,看透香客们的一举一动。
邹良在佛像下真的虔诚起来。最后深深拜下:“佛祖,刚那一百,算两张五十。”
邹良初中来,吃了庙里的素斋,这素斋不是谁都能吃,也不知道陈春梅想了什么法子。今天就不行,别说素斋了,整个庙里和尚都不见几个。邹良在小卖部买了水和面包,当午饭吃。
他们都饿了,闷头吃完,一起下山。
正午的太阳狠毒,好在下山的路好走。龙王山多是松树,太阳晒在浓绿的松针上,青葱的松香味很是强烈。林子里有鸟叫,有蝉鸣,再有的就是邹良和宋迎春的脚步声。悠长的台阶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不急不慢地下山。
下山便是巴士停车场,没了山林的庇佑,阳光肆无忌惮地晒下来,宋迎春发红的小臂,出现针刺般的疼痛感。
停车场里,一辆采血车特别显眼,穿白大褂的宣传员,坐在车门口低头玩手机,见邹良和宋迎春路过,瞬间来了精神。
“帅哥帅哥,求神拜佛,不如献血积德啊。”
“献出的是爱心,托起的是生命。”
邹良停下来,接过宣传单,封面上印刷着一滴放大的血液。邹良还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宋迎春哭着说的话。
“都是血。”
他有些不悦,拉着宋迎春就要走。
“大良你等我一下,我想献血。”宋迎春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
邹良明白了他的心意:“那我们一起。”
宋迎春一伸胳膊,护士就连连夸赞,这胳膊长得真好,血管清晰,实习生来了都好扎。
止血带捆上,粗青的筋脉暴露出来,在皮肤下鼓出交错的线条。深红的血涌进袋子里,被护士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宋迎春没有献血的经验,采完他站起来,眼前一黑扶了把桌子。
宋迎春没想到,失去200毫升血液,身体竟然会有这么大反应。护士提醒道:“要休息一会的,那边有牛奶和蛋糕,吃一点补充体力。”
邹良把牛奶塞给宋迎春,他并不想喝。
“大良,你不要抽了吧。”
“没必要的。”
邹良不答应:“我正好看看血型。”
邹良很白,护士也夸他好扎。外面的宣传员进来邀功,跟小护士说晚上高低得请他吃顿大排挡。
尖细的针头扎破邹良的皮肤,宋迎春不安地看着那轻轻摇晃、一点点鼓起来的袋子。他那被100块钱压得沉甸甸的心上,又多了包200毫升的血浆。
抽完血,邹良并没有什么反应,他插好吸管又把牛奶递过去,催促宋迎春喝完。
等了一会,护士递给他们两张献血证件。红色的证件上印着两人的名字,献血这件事情一下子就有了仪式感。邹良很开心,凑过头去看宋迎春的。
“迎春,我们都是A型。”邹良欣喜得有些幼稚,拿着献血证当宝贝,仔细地揣到兜里。
回去不着急,邹良找了辆很空的中巴,靠窗的两个座位他们一人一个。还是正午,还是火热的太阳,中巴车凑满了人开出城去。宋迎春坐在窗边向外看去,车窗外是大片挺拔的白杨,白杨树后可以看见栽满新秧的农田。风吹起他的T恤,邹良终于看见宋迎春的脸上,露出轻松的微笑。
宋迎春在纠结如何向邹良道谢,车上的距离和氛围倒是挺好,可他迟迟未能开口。前面有人在喊:“石头碑那边停一下。”
大巴车停下,路边一块矮小的青石碑。再往前开开,就可以看见泉灵村的土地庙了。
宋迎春靠近邹良,缓缓说道:“大良,今天谢谢你。”
邹良皱起眉头:“你不用这样说。”
邹良是真的不高兴,就像宋迎春之前说他读书好,很厉害那样的不高兴。
宋迎春把这点也记下了:“好,那我以后不说。”
第17章
距离开学的日子又近了些。邹良不肯陪读,陈春梅也不敢坚持。邹良的高中班主任打来电话,确认他还会在一中复读,放心不少。
班主任跟他聊的挺多,他坚信邹良天资聪颖,这次失利不一定是坏事情,来年会有个更好的成绩。复读班,他也安排好了邹良进最好的那个,新的班主任也资深老师。
邹良很敬重他的班主任,挂断电话后,他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是傍晚,但房间还是蒸笼一样闷热,只是这次邹良不能关门离开,一周后真得开学了。
教材,资料,试卷,堆在桌上。书桌正对着窗,透过窗户向前看,远处是一座座青山。夕阳只留下一点光,橘红的云彩落下来,落在山头上,连接天地。
邹良觉得山很美,又觉得自己的书比山还重。白墙上还贴着水墨画,“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那是初二的时候,家里盖好楼房,陈春梅把楼上装修好,添置书桌新床,贴了好几张字画给邹良当卧室。
邹良那个反叛劲又上来了,他一把撕下发黄的贴画扔到一旁,拿起书包一股脑装完桌上的书。
刚吃完晚饭,他便往泉灵溪走。宋迎春还得好久才能来,邹良并不介意等他。
宋迎春还有两个月的暑假,邹良一去复读就没什么时间回家,周末大概率也是上课或者考试。邹良现在坐在溪边,心里安静下来,想到读书也不会烦躁,只是有些莫名的惆怅。
宋迎春来的时候,邹良已经看了好久的月亮,脖子都有些酸痛。他听见宋迎春的声音:“大良。”
邹良揉揉肩膀,笑了笑。
宋迎春今天很干净,白T恤蓝牛仔裤,清清爽爽地过来了。
邹良问道:“今天没下地吗?”
宋迎春有些兴奋:“收也收完了,就剩下小坝坎边上的几分地还没栽秧,已经不忙了。”
“不忙挺好的。”邹良沉下嗓子,“我马上开学了,去复读。”
宋迎春收敛起笑容,他知道复读对邹良至关重要,也知道复读非常辛苦,压力很大。甚至一中的复读生,往年还有人跳过楼。
他相信邹良一定能考好,即使不好,也还会是本科,怎么着都是很强的。可邹良的标准不一样,不是名校就不算考上。
宋迎春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不能夸赞,也不能鼓励。他扭过头,有些焦急地看着邹良。
邹良笑着问:“怎么了?”
宋迎春试探地问:“你是不是不太高兴?”又自言自语地答:”复读确实挺累的。”
“不是累的事情。”邹良顿了顿,“就是忽然间,不知道该怎么念了。”
宋迎春更没有发言权了,他成绩不好。
邹良也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纠缠,改口说道:“你开学还早吧。”
“还早。”
“学校在哪的?”
“南市。”
“学什么?”
“机械工程。”宋迎春话多了起来,“我爸说这个专业能学点技术,以后出去上班能用的上。”
邹良很认同地点点头。宋迎春考了大专,一家人既不开心,也不失落。他就像按时长大的水稻,小时候是秧苗,长大了灌浆,而后能结出饱满的稻谷。一切顺其自然,按部就班地享受生命中的每个阶段。
可他却要拼命读书,由成绩决定人生的成败。
邹良很羡慕宋迎春。
邹良接话:“上大学应该挺轻松的。”
“人都说念大专没用,可好歹也是个文凭,听说我那个学校,大三就出去上班了,也就读两年。”宋迎春舒服下来,朝水中扔了块石头。“也挺好,早点出来挣钱。”
“你这样真好,我也想像你这样。”邹良说出了心里的想法。
宋迎春认真地反驳:“大良,你其实也就是说说,真让你去进厂打工,回家种地,你愿意吗?”
邹良无法与自己的骄傲的天性和解,宋迎春只是提点,可邹良心里堵得发慌。他确实不愿意,但这也不能怪他,他被教养出来的认知里,人生就没有其他选项。
邹良不仅仅是羡慕宋迎春了,如果可以,他很愿意跟宋迎春互换生命。
邹良泄气地笑了一下:“好像是这样。”
聊宋迎春的人生显然更轻松有趣,邹良继续问:”毕业了你想干什么?”
宋迎春想都没想:“上班啊,找个厂什么的,外面好干就去外面,赚了钱就回家。外面不好干就回来,跟我舅舅搞装潢,都行。”
“挺好的。”邹良真心这么觉得。“再后面干啥?”
“再后面?”宋迎春思索了一下,笑的不太好意思。“再后面得结婚娶媳妇了吧,不对,先攒彩礼钱。”
宋迎春没有憧憬的态度,没有炫耀的口吻,可邹良恼怒得莫名其妙还来势汹汹。
他像那天晚上宋迎春推倒他那样,猛欺身压上去,宋迎春倒在碎石上,后背传来阵阵新鲜的痛感。
他仰面看着邹良。镜片后,邹良的眼睛野火一样地肆意狂浪,他靠得太近,变粗的呼吸打下来,宋迎春觉得空气没有了,吸一口都是邹良的气息。
那种黏腻腻,沉甸甸的东西又来了,它到底是什么,宋迎春没去多想。只是这次他还没来得及躲,邹良就吻了下来。
邹良给了他一个货真价实的吻。两双嘴唇贴到一起,温热绵软。宋迎春像遭受电击一样浑身酥麻,又像是从悬崖跌落,惊恐失重。
邹良张开嘴,含住他的上唇吮了一下,他尝到了清淡的烟草味,和宋迎春一如既往的,在口腔里更蓬勃的气血。邹良很快就不满足,他伸出舌头,撬了撬唇下紧闭的牙齿。
宋迎春的眼倏然睁大,一瞬间找回了力气,邹良这才被反推一把。那力气真大,邹良的后脑勺撞在石滩上,眼前黑了几秒。
宋迎春起身要走,邹良着急忙慌地站起来拉住他:“迎春、迎春。”
宋迎春回过头,邹良这才看清他的脸,焦虑的,茫然的,带着点怯懦羞愧,又极力压着火气。
邹良像个架打赢了,又察觉自己太欺负人的小孩,胜利后忍不住心虚。
宋迎春没有朝他发脾气:“我回去了。”
他往前走一步,邹良的手不肯撒,紧抓着他的腕子。宋迎春伸出另一只手,狠狠扒下:“你松开。”
邹良急切地许诺:“迎春,你等着我。我明年一定会考的很好,我保证。”
说完,他就后悔了。这话太蠢了,等什么?邹良也不知道,乱糟糟的心思蹦到嘴边,也就这么乱糟糟地说了。
宋迎春平静了些:“你一直都挺好的。”
邹良站在溪滩上,丧着脑袋泄了气,看着宋迎春往前走,走上村道,背影变成侧身。
宋迎春还是忍不住回看了一眼,邹良还站在溪滩上,黑漆漆的身影看起来有些孤单。那么远的距离,看不清什么东西,可宋迎春很确定他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宋迎春很快扭过头,脚步更急些往家走。
第18章
夏天的行李简单,邹良收了几件衣服算完事。陈春梅把家里没喝完的牛奶放到书包旁,待会一起带去学校。
邹良检查了一下书包,想起来英语词典还落在书桌上,他走到楼上站在桌前。他家住在村头,窗外是泉灵村一栋栋的两层小楼,泉灵溪被挡在楼层下,宋迎春家的合欢树却挡不住。花期已过,粉红的树冠回归翠绿,盎然地站在宋家院子里。
邹良吻了宋迎春后,再没去过泉灵溪,倒不是他不敢,只是清楚宋迎春不会来。
学校里没有泉灵溪的夜晚,只有白炽灯下的晚自习。
邹良扔下词典,从楼上跑下去,跑得楼梯咚咚响,他推开院子的红铁门,跑在村道上,村道两边一面面花白的水泥墙,脚下的碎石坚硬,头顶的太阳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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