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赵琨观察,李斯和韩非的关系,其实还可以。至少是有来有往、有说有笑。还能一起商量着给恩师荀子写信、寄东西。
韩非伫立在宏伟的学院建筑群的门楼处,第一层汉白玉台阶上,平视着东方冉冉升起的朝阳。这地方让他想起了齐国的稷下学宫,都是海纳百川、兼收并蓄、广招人才的地方,多少会有几分相似。不过这里高大明亮的屋舍更多,环境更清幽雅致,是个修生养性、格物致知、静心读书的好地方。
如果恩师荀夫子(荀况)能到此一游,一定足以快慰平生。
恍惚间,韩非似乎瞧见荀夫子拄着手杖的身影,缓缓行过碑林、花圃。荀夫子三次担任稷下学宫的祭酒(校长),亲眼见证过百家争鸣的空前盛况。曾经在游历的途中险些丧命于战火,无数次尝试为这个乱世做点什么。
无数人仰慕荀子的大名,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前来拜师求学。不过荀子收徒十分挑剔,韩非和李斯,是最先被收入门墙的。荀夫子望向他们的目光总是深邃平和,仿佛能透过他们,看见年轻时的自己。他不认为自己这一生的选择都是正确的,所以很少要求弟子必须怎么做,只是引导他们格物致知,探寻自己脚下的路。
韩非因为口吃,时常暗暗自卑,极少主动跟同窗说话,就算被人搭讪,也无心攀谈,总是很高冷地用单音节词回答问题。同窗们能看出韩非出身贵族,久而久之,误以为他孤高冷傲、自命不凡、心中瞧不起布衣学子,都不与他来往。
李斯一开始也不怎么搭理他。
直到韩非下笔如有神,将两篇文章交给荀夫子品评。荀夫子叫来李斯等得意弟子一同阅览,那种诙谐幽默、却又犀利无比的文字,打破了李斯对韩非刻板印象,原来他这位师兄,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只是被口吃限制,旁人没有耐心去了解,也无从了解他的内在而已。
李斯成为了韩非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仿佛能看懂韩非言辞艰难的窘迫,多次替他解围。渐渐变成关系很好的师兄弟。在稷下学宫的时候,经常一起去听齐法家的演讲,跟人辩论切磋。
每次有人嘲笑韩非的口吃,李斯第一个不乐意,总会忍不住嘲讽回去。
最终荀夫子选择在楚国的兰陵定居,治理一县之地,著书、办学。将他对这个世界的思考抛给弟子,却又鼓励弟子们质疑他,超越他,多才多艺,去探索未知的领域。
就这样,韩非和李斯也跟着荀夫子到了兰陵,楚国的兰陵美酒,韩非久闻盛名,却一直无缘品尝。
李斯是楚国布衣,临摹过无数古碑,只为字迹工整美观,好替人抄书赚钱。荀夫子照拂李斯,让他兼职县中的小吏,管理仓库,补贴家用。李斯第一回领月钱,就买了两坛兰陵美酒,请韩非同饮。
夏虫在漫山的兰草间鸣叫,皎洁月光在阁楼上流转。夜风温柔吹拂,韩非与李斯推杯换盏,酒壮肝胆,他头一回不再为口吃怯弱,说了很多话,还豪情万丈地唱歌。
他唱歌的时候不结巴。
李斯放下酒壶,抚掌大笑,走过去拍了拍韩非的肩膀,俩人并排坐在一张竹席上,赌棋斗酒仰望夜空中闪烁不定的群星。
在兰陵安顿下来以后,荀夫子又陆陆续续地收了很多徒弟。李斯跟新来的师弟们打成一片,还协助荀夫子治理河道、整理户籍、鼓励农桑、设计兰陵书院。忙得很,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韩非又不擅长交际,师兄弟间就有几分疏远。
后来,韩非与李斯又出现了分歧,李斯慕强,决定将来去秦国发展,当粮仓中的老鼠。韩非希望李斯跟他一起回韩国打拼,谁也无法说服对方,但韩非的每一篇文章,李斯都会认真的誊抄收藏。临别前,他们一起偷了荀夫子亲手酿的兰陵酒,被罚抄书,相视大笑。
时光匆匆如流水,一转眼,他们都步入中年。这些年,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秦王政是从李斯家中看到韩非的文章,起了求贤之心。
此番韩非出使秦国,也是李斯向秦王政提议,扣留韩非。韩非有时候觉得这个师弟已经变得陌生,有时候又觉得当年的情谊依稀还在。
赵琨给这座学府命名为国子学。
很多建筑上都刻着醒目的标语,比如动物科学学院的标语是“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荀子的名言。
比如格物学院有十哲雕像,其中老子雕像的底座上有一行小字——人有国别,道无疆界。
国子学的校训就在一进门的石碑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
就在韩非被这句话触动,怔怔出神的时候,张良领进来一群少年郎,他被包围了,一双双渴望求知的眼睛,一个个朝气蓬勃的学子,就像当年他和李斯,不远万里前往稷下学宫,战胜了内心的怯懦,鼓足勇气在荀夫子的面前展现自己,渴望得遇名师。
赵琨向韩非拜了拜:“韩公子非,恳请您担任国子学法学院的第一任院长,为他们传道、授业、解惑。我的要求不高,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每周讲一次法学公开课就行。”
韩非悟了,秦王政让赵琨陪他玩耍,赵琨却要他为秦国的教育事业当牛做马。荀夫子常说,如果没收这么多徒弟,他不用操心,就不会老得那么快。但如果没收这么多徒弟,他也不会一直被少年人的热忱激励、鞭策,经常重新审视这个世界,思考人生,经常突破年龄的限制,保持着强烈的求知欲和探索欲。
韩非沉默许久,对上少年们炽热的目光,终究是不忍心一口拒绝,只说:“可以,但我收徒弟,是很、挑剔的。”张良那种时而随波逐流、顺其自然,时而发疯掀翻赌桌的做派,就不符合他收徒的标准。
然而,少年们欢呼雀跃,直接将韩非抛起来,又接住,再抛,再接。他都没机会把话往回收,让这些少年明白,他不会是一个特别称职的引路人,哎,这太难为口吃了。韩非被抛得晕头转向,蓦然瞥见人群中,张良笑得就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是那种诡计得逞的得意神态。
张良十岁,也开始学习击剑。
他体弱,力气也不足,每次击剑,都被王离和冯劫轮流按在地上摩擦。就请赵琨教他。
赵琨思考片刻,对张良说,“我初学剑的时候,沧海君说,这世间,有刚柔并济之剑,有夺人心魄之剑,有百折不饶之剑,有逍遥自在之剑,千变万化。后来,尉缭先生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缘万变,其实都无一变,剑就是剑,其它的一切,皆是外物。最终,我谁的都没听,只问自己手中的剑。”
张良似懂非懂,被赵琨给唬住了,一脸崇拜地望着他。
赵琨满怀期待,教张良步法,以及基础剑招,经常手把手地指点。然而成果总在意料之外。张良再次跟王离切磋,他躲、又躲、还躲。这次没有挨揍,似乎赵琨教他的要领,也都做到了。
赵琨旁观许久,终于忍无可忍,说:“阿良,我教你的是尉缭先生自创的九宫步,不是猴子跳舞。”
张良理直气壮,微笑:“表兄就是这样教我的。”
赵琨忽然就理解了沧海君当年教他习武的暴躁。熊孩子完全带不动,还丢不开,太会缠人了!
第114章 宁愿表弟弱一些,多喜乐,长安宁。
如果只求舞剑好看、反应敏捷,这样练也没问题。如果要以剑御敌、自保,这就远远不够了,得下苦功,至少付出数倍的努力。
赵琨舍不得让孩子吃苦。他轻叹一声,掌心抚上张良蓬松的发顶。
覆在头顶的手指节修长,指腹和虎口带着一点常年握笔、练剑留下的薄茧,轻柔地抚过发丝,停在耳朵边上,似乎有一瞬微不可查的小幅度收拢,又很快松开。张良感觉赵琨是想拧他的耳朵,忽然有点心虚,“表兄,我是不是太弱了?”
清晨的阳光中,赵琨一双桃花眼波光微敛,看向面前的熊孩子,语调低沉中带着温柔:“不要紧的,阿良的年纪还小,将来会遇见很多厉害的人,剑到用时总嫌弱,书到用时方恨少。这一辈子还很长,意识到自身弱小的机会也很多,习惯就好。”
张良估计最近练剑偷懒的事已经被发现了,这是戏谑嘛?他秀丽的面庞上浮起一抹浅浅的潮红,扯袖子撒娇:“表兄~我错啦,以后一定勤奋练剑。”
赵琨就吃这一套,笑意清浅,“逗阿良玩的。其实你这样很好,清楚自身的不足之处,在比武的时候扬长避短,跟王离打了一个平手,比我当年机灵。说真的,我有私心,庄子说‘善泅者死于水,善战者死于兵。’我倒宁可阿良弱一些,这一世远离刀兵,多喜乐,长安宁。”
“我懂,有危险我一定躲得远远的,好好苟住小命,将来给表兄养老。”张良顿了顿,眼珠滴溜溜地一转,又说:“这次比武没输,可以让铁锤兄来给我当护卫了吧?”
赵琨毫不客气地在张良的脑门顶上挼了一把,将他的头发揉乱,“嗯,不过我只能保证他这人归你管,至于能不能收获他的忠诚,只能靠你自己。”
一直旁观的王离又酸了,这是什么好兄长啊?动不动就送美食、送玩具、还送大力士铁锤兄。他羡慕嫉妒的眼睛都有点发热。请问镐池君还缺表弟吗?
等赵琨的背影远去,王离立即勾住张良的肩,用商量的口吻说:“见者有份,让我摸一摸四十斤(相当于10公斤)的大铁锤!”
张良笑得贼兮兮,无端显出一丝坐地起价的匪气,“替我抄书十遍,就让你如愿。”
王离顿时苦了脸,小声嘀咕:“上回替你抄书,被隗先生打手心,现在还疼呢。你到底干什么好事了?隗先生为什么老盯着你?”
张良单手扶额:“隗先生怕我将来是个奸臣,给表兄抹黑。”也没干什么,就帮表兄挖人,蛊惑许多不同私学的名师去国子学授课,连带他们的学生也加入国子学。可惜那边是寄宿制,只收十三岁以上的,他还不够入学年龄。
二月二,龙抬头。龙角星(角宿)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春回大地,雨水增多。按照古人的说法,春季阳气自地底而出,滋养万物,生机盎然,又是一年的春耕时节。
国子学春季招生,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活字印刷术的工具都准备好了,但赵琨印刷教材遇到了一点困难——很多珍本典籍,都被王室、官府、高门收藏,市面上根本不流通。他总不能连《易经》、《尚书》、《岁星经》、《天文星占》1等等都找人默写一份吧?先不讨论能不能默得一字不差,万一写出来是一些小众版本,跟官方的标准版对不上,那不是坑学生吗?
在现代,这些书,只要还没失传,想看都不难找到。然而在战国末年,很多典籍都是某一家的独门秘传,士大夫的私人收藏,轻易不会拿出来给外人看,更别提抄录了。
赵琨惦记上了王室的藏书,十分狗腿地替秦王政研墨,“王上,微臣想去金匮石室。”
金匮石室中保存着大秦的文物和古籍。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撩开帷幔,秦王政已经摘了发冠,轮廓分明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玄端寸寸垂顺,径直朝着赵琨走来,眉目略显冷峻:“那里边的东西太多,想要什么书?让蒙毅去搬。”
赵琨微红的指尖拈着磨笔石,狮子大开口:“所有藏书,全部抄录一份。放在国子学的藏书楼。一楼、二楼的藏书,所有学生都可以阅览,从三楼开始,只对先生们开放。”王室的藏书种类比较丰富,有许多孤本、珍本,只要去国子学教书就可以随便看,应该能吸引不少奇人异士。
“不可。”秦王政薄唇微抿,这年头,士大夫基本垄断了知识,一些官职,比如太卜、太乐、太祝、太史、太医等等,甚至会出现父传子,爷传孙之类的世世代代继承的现象。谁敢打破游戏规则,肯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赵琨:“别紧张,微臣会让门客做好分类,尽量不砸同僚家传的饭碗。只是培养学生的格物精神,扩宽知识面。很多经验,也不是单纯看书就能掌握的。”
他的目标是,培养出来的官员,对民生、经济、军事都了解一二,少出几个“何不食肉糜”的奇葩。
秦王政清冽的嗓音带了三分无奈,融入淡淡的熏香之中:“我让人去抄,只是藏书众多,没这么快,小叔父不急着用吧?”
赵琨见好就收,说:“不急,抄一批就送来一批,也不用一下子就装满整座藏书楼。”
这时,暗卫前来禀报,荀子和黄石公结伴进入秦国,已经过了函谷关。
第115章 韩信、画像。
黄石公还有另一个身份,当代鬼谷子。同时,他也是徐福和尉缭的授业恩师。黄石公计划入秦的事,尉缭已经提前打过招呼。
韩非和李斯都给荀子写过信,信中提到了造纸术、印刷术、以及国子学等等。所以对于荀子会来秦国,赵琨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荀子会和黄石公结伴。
暗卫还打探出来,荀子这次远行,有十几个徒弟随侍在左右,这些人似乎各有专长。小徒弟张苍擅长数算,掌管钱粮。
赵琨听了十分惊喜——荀子非常会挑徒弟,据史料记载,他的门下人才济济,出了两位帝师,浮丘伯是楚元王的老师,陈嚣是汉孝成帝的老师。
以及两位丞相:秦朝的丞相李斯,汉朝的丞相张苍。
还有两子:韩非子和公孙尼子
赵琨正愁国子学的师资力量不足,这不就送上门了?
秦王政跟赵琨对视一瞬,想到一块去了,看韩非和李斯的才能,感觉荀子的其他弟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最好来了就别走。秦王政立即下令,让沿途的驿馆按最高规格的礼仪接待荀子和黄石公,并且随时通报他们的行程,秦王政要亲自将人迎进咸阳城。
话说侵占草场一案,赵琨盯得紧,主犯云阳君、晏阳生数罪并罚,都被廷尉判了腰斩。然而行刑的时候却出了问题,被云阳君祸害过的两位姑娘养伤许久,特意求徐福带她们去围观云阳君受刑,却发现被腰斩的罪犯肌肤粗糙,脸上抹了厚厚的一层粉,仍然不够白。她们觉得不对劲,将事情告诉徐福,徐福上前细细检查,发现这人的牙齿发黄泛黑,磨损十分严重,发质枯黄、掌心十分粗糙,肩膀和脊柱轻微变形,应该是长年负重导致的,绝对不是养尊处优的云阳君,而是一个相貌和体型都极其相似的替代品,被割掉舌头替人受刑。
这事情就严重了。最终,赵琨查出丞相昌平君不断地对廷尉府施压,甚至连糖衣炮弹都用上。廷尉立场不坚定,没能经得起考验,收受巨额贿赂,在行刑的前几天,派人把死刑犯云阳君和晏阳生都给掉包了。
最终,廷尉落马,也成为死囚。
63/77 首页 上一页 61 62 63 64 65 6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