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直觉也告诉他,自己的解额之事,多半藏着什么秘密,于是他不再多说话,仓皇失措地离开了。
***
连传了十日信后,花竹的营地里,迎来了第一批救济。
方池来时,正见花竹蹲在背阴的地方,拿了一根木枝,在教一个小女孩识字。
那孩子脸上花猫一样,一双小手也是黑乎乎的,不知她说了什么,两人一起笑了起来。花竹并不嫌脏,伸手刮了一下女童的鼻子,那孩子也不甘示弱,手伸到花竹面前,一把捏住花竹的鼻子。
一会儿玩闹够了,花竹又用那木枝点点地,聚精会神地教了起来。
方池见到这一幕,心中有些不舒服。那女孩子的年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看着十岁出头的模样,花竹今年二十不到,若是有心相许,也不是不可。
再看花竹与她十分亲昵,想起小时候那人教自己读书时,可是一副小小先生的模样,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或者说,方池从来没有见花竹如此开心过。
他又仔细想了想,与其说开心,不如说放松更为恰当。他从未见花竹如此放松过。
他还想再看,那边两人已经扔了木枝,分别朝两边走开了。
暑气从天边袭来,方池在有些氤氲的热浪中,看到花竹朝自己走来。
“多日不见。”花竹走上前,笑吟吟地和他打招呼。
没有错,这个人比之前放松了许多。
从前的花竹,整个人是缩在一起的,眼神也总是闪躲,好不容易等他独处,不再需要在人前畏畏缩缩的时候,一双眼睛里要么是大漠孤烟的凄凉,要么就是霜雪连绵的寒意。偶尔眼中聚起的零星笑意,从来都是转瞬即逝。自己还没来得及看得清楚,就已烟消云散。
可今日迎面走来的花竹,虽然眼眶下面一片乌青,但眼角眉梢里还含着未消的笑意,整个人也挺拔起来。他本就有些番邦血统,生得手长脚长,此刻看来,甚至都有些衣袂带风的模样了。
今日阳光很大,又是中午时分,烤得人难耐。方池远远望去,地面上都升起了一阵阵波纹似的热浪,花竹从这热浪里走出,看的他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
方池震惊于这人在短短十几天中的转变,但仍旧调整好表情,波澜不惊地与他打了招呼。
花竹的心思却没在方池身上,他眼睛紧盯着他身后的那个挑夫和他脚下的两个担子。满怀喜悦地问道:“州府的救济来了?”
这人身上的笑意仍旧未消,含在眼角,此刻带出几分来,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风情了。
不过……
方池近看花竹身上的衣服,肯定有几天没洗了,一副从泥地里打滚回来的样子。花竹没穿官服,一副寻常人家农夫的短打,头发乱糟糟,胡须昨日定是没剃,脸上带着一圈青茬。靴子也磨得差不多了,在泥点子的点缀之下,还能隐隐看到那快要磨秃了的鞋帮。
他看起来整个人邋邋遢遢,手腕纤细,骨节分明,仍旧是一副孱弱模样。从交叠的领衽中处露出来的脖子,像是从陶土花盆里探出的一截花枝,单手就能折断。但此刻,他的精神很好,这花枝像是已经生根,冒着蓬勃的生命力,朝着阳光生长着。
花竹被正午的阳光晒得眯了眼睛,将目光从远处的挑夫处收了回来。见方池热得额头鼻尖都冒了汗,也不等他回答,招呼他往营地里面走。
那挑夫本就是卖体力的人,对这炎炎夏日里如何乘凉有自己的一套经验,花竹见他一直都站在背阴处,也就没再多言,单只引着方池去了一棵树下。
树下有几个娘子正在乘凉,见两人走来,并不闪避,而是纷纷扠手失礼。礼毕后,都不错眼珠地盯着方池瞧,叽叽喳喳地问他的来历。
第45章 方池施救,花竹言语伤人
花竹见到方池,很是高兴,听见几位娘子们询问,索性替方池答道:“朝廷里派来的大人,来给我们送东西的!”
几人一听,也是精神一振,道了句:“大人们慢聊。”就纷纷往营地里面去了。方池见她们大部分身着破烂衣衫,脚蹬麻鞋草履,迫不及待地奔去和亲朋好友分享好消息的背影热烈又凄凉。不禁心下好一阵感叹。
花竹没瞧见方池眼中复杂的神情,专心挑了个地方坐下,拍了拍对面可以背靠大树的位置,示意方池坐。方池暗笑:他这总是将好位置让给别人的做派,倒是一点儿也没变。
两人席地坐谈。
方池不想给花竹无谓的希望,开门见山地说道:“不是朝廷派我来的。”
花竹望了望远处的挑夫,有些不相信:“那……东西……”
“几个朋友凑的,粮食家父出的,衣物是与之弄来的,至于药材,”方池笑了笑,接着道:“是和晓夏交好的药行托我带来的。”
“没关系,总比没有强。”花竹虽然失望,但面上并无气馁之色,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来。
“望舒哭着喊着要来,说是要与你同生共死,我没同意。”
“下次若你再见到他,跟他说我没怪他。”
“让他多对你内疚些时日,也不是坏事。”方池说罢,伸手招了远处的挑夫过来,花竹则去营地叫几位娘子来帮忙清点物资。
娘子们见到方池,并不害羞,钱二娘更是做惯了保媒拉纤的事情,开口便朝方池问道:“官人可曾娶亲呀?”
人群中立刻传来一阵吃吃的笑声,还有几道打量的目光。
方池也不答,只是含笑朝大家点点头。抬眼间,他又看见之前与花竹在一起的女孩儿,她正帮忙将衣物按照男女分开,听到此话,也用一双大眼睛盯着方池瞧。方池顿时心中一股气不顺,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喊花竹去带他参观。
花竹苦笑:“我们这儿瘟疫蔓延,方大人还要参观?”
方池也并不是真的要看,回道:“随便走走。”
花竹只好带着方池去附近转转。两人走到一个小土坡上,花竹指了指东边的营地,说道:“那里是没有感染的乡亲们住的地方,我们轻易不过去,担心过了病气给他们。”转身又瞧了瞧西边的帐篷,继续说道:“染疫之人都住在那边。”
方池看到这里被管理得井井有条,赞道:“这分区而治的法子不错,花大人是有真才实干之人啊。”
花竹摆了摆手,很是认真地解释道:“不敢居功。你家姐姐出了不少功劳。”
“在治病救人上面,她确实可靠。”
“晓夏姑娘的药,已经开始起效,如果不出意外,再过几日,城门口的营地就可以撤回罗村。”
“看来我的顺溜纸没白烧,回城后,你有什么打算?”
花竹眼中闪过一丝憧憬,“我准备搬去和田妈妈一起住,她年纪大了,需要人照——”
“那正好,我已从临安府搬出,就住在你们那条巷尾,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照顾田妈妈。”
熬药的味道从营地的方向传来,花竹看了眼天色,对方池说道:“你随我过来,我有事情要对你说。”
方池见他双唇紧抿,忽然一种不祥的感觉环绕在心间。
“有什么事情这里说也可。”
花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环顾了下周围,见并无别人,于是开口说道:“上次你与我说的事情,我觉得……我觉得不妥,你给我的那些东西,我放在——”
“这件事,等你回城了再说。”方池打断花竹的话,这答案他不想听。
“疫患已经得到控制,往后你不要再私下前来。你若是因为对我的感情前来接济,难免被人抓了把柄。我与罗村众人如今已是一体,你我如果往来密切,到时候——”
“我不在乎!”方池眼见他和自己划清界限,一时情急,抓住花竹手臂,不让他再往下说。
花竹右臂受伤,被他这么一抓,没忍住抽了口冷气。
“怎么了?”方池见他吃痛,一时间手忙脚乱,他不顾花竹反对,拉开他的袖子看,“伤还没好吗?”
花竹想要抽回手,方池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执意要看他伤口。
“方池!”花竹带着怒气喊他。
方池被他一吼,忽然像是做错事的小童一般,一下子停手立正,只剩一双眼眸呆呆地望向花竹,那眸子里夹杂的慌张和无措,看得花竹心头一痛。
“伤口无事。”花竹本不愿解释,但看着方池那双无措的眼睛,不知为何,安慰的话已经脱口而出。
花竹后悔已经来不及,只能掩饰般地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你可以不在乎,但是方家能不在乎吗?”
方池站在花竹面前,立得板正,他后肩肌肉紧绷,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将眼前人拥入怀中。
“你上次跟我说的事情,”花竹说得很慢,但是字字清晰,听在方池耳朵里,显得冷冰冰的,“你我之间的事情,绝无可能。”
手终于不受控制地伸了出去,方池意识到自己把花竹抓得太紧了,他想松些手劲儿,但那双手却无论如何都不肯。他努力调整自己的舌头,试图把话说得云淡风轻些:“为什么刘帙晚可以,到了我却不行?”
花竹露出一丝苦笑,直白坦荡地答了他的话:“从前我年少,对人生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如今我和他,已是更无可能了。”
这一个“更”字,让方池刚刚死去的心,又恢复了些许跳动。
“回去吧。”花竹将手从方池手中抽出,“这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如果……如果我离开方家呢?”方池见他要走,急忙开口问道。
“有没有方家,我们都无法在一起。你那小箧,我给田妈妈了,你去她那拿回来。里面的首饰,够你娶一位好夫人。”
“那个盒子……那盒子是……”
方池想说,那盒子是你给我的,是你让我攒满的,如今我努力了这么多年,终于拿着它来到了你的面前,我怎么可能给了别人。
但他狠狠地咬了下自己的舌头,他在方衡和方与之面前立过誓,自己幼年的事情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方家待自己如亲生,他不能毁诺。
方池用力摇了摇头,就算全部都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呢?
告诉他,我们曾经一起生活过,你教过我识字,你喂过我一碗温粥。
如此这般,花竹就会因为年少的情谊而爱上自己了吗?
更何况,花竹已经忘记了自己,他连“一醉”这个名字都不再记得。
幼时的那场相遇,模糊在他们的生命中,如今再相逢,却是一个不记得,一个不能提。
方池还要开口再说话,但被花竹打断了。
“方池,我还没说完。这不是你或者其他人的问题,而是我自己的问题。如果我们在一起,我们或许可以一起讨论案子、一起下值回家,一起面对面吃个饭,我们可能会很快乐,也可能这是我的一生中,最接近理想人生的机会。但是我不能。因为我不仅对自己负有责任,我还对常家、对望舒、甚至对卷宗里那些不明不白死去、等着我为他们伸冤的人负有责任。”
“是的,这样很累,但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我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如果我们在一起了,或许我们会快乐一段时间,但是要不了多久,我们的关系就会传遍整个临安城,到时候,整个方家,都要受到我的连累,他们会在街坊中抬不起头来。‘就是他们家,给别人养大的儿子,和男人好上了。’方家的所有人都会因此而遭受痛苦,不光是方家,就连常家也不能幸免,我知道常家没有几个好人,但我的那些表兄妹们,他们是无辜的,我不想让他们因为我遭受牵连。晓夏和与之都还没有婚配,若是我们败坏了家门的名声,到时候他们便难找到合意的姻缘,这是你愿意看到的吗?还有田妈妈,她一直希望我成婚生子,我虽然无法满足她这个愿望,但也没有勇气在她晚年的时候,牵着一个男人的手站在她面前,我实在太怕她对我失望了,因为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接近亲人的存在了。”
“此外,还有最重要的,有人用生命给我上过课,我不愿再有人因为对我的失望而死去。对不起,方池,我还有太多的牵挂和责任,又太自私,放不下眼前的生活,没办法、也不愿意做那惊世骇俗之事。”
“对不起。”花竹说完这句话,转过身去,也不等方池回答,逃一般地离开了。
而他最后这句道歉,听在方池耳朵里,更像是在道别。
方池没有追,而是难得的悲伤起来。他看向天边,晚霞挤在夕阳身前,被落日映红,将天空染成绚丽的绛红色。他盯着天际看了许久,直到夕阳逐渐消失,晚霞也慢慢散去,只留下一片宁静的夜空。
大概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如同晚霞想要留住夕阳一般,终不过徒劳无功罢了。
方池低下头去,但只过了一会儿,他就又鼓起了勇气。
就算花竹是终要落下的夕阳。
他也不会是轻飘易散的晚霞。
方池从来都不是轻易放弃之人。
更何况是对他爱了一辈子的人。
他要留住花竹。
他方池,偏要留住他。
若太阳终将要落山,那他也要随他坠入永夜。
他这一辈子,是定要跟在他身边的。
无论天涯海角还是刀山火海,不管龙潭虎穴还是地狱天堂。
从十几年前,花竹喂他那碗粥的时候开始,他方池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第46章 疫情反扑,无米之炊难为
方池离开还没五天,疫情忽然反扑,来势凶猛得像是林间野兽,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众人吞噬殆尽。
病患的帐篷一时间之间竟然住不下,方晓夏只好将症状较轻的人移到外面。
花竹百思不得其解,为何瘟疫忽然在未感染的营地里蔓延开来,之前半月,隔离的方法十分见效,没道理一夜之间就失了效用。但此刻他也无暇细想,只忙着能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病患突增,最先不够用的便是药材,这才过了三天,整个营地的药材几乎见底。花竹的信不知往城内去了多少,县衙仍旧装聋作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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