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狗百味杂陈,转身,背后却是笑得温良的张海客。
“吴先生,借一步说话。”
他们到了别院,张海客开门见山:“吴先生,吴小少爷今年有五岁了?”
吴老狗对张家人是有警惕的,他们和张起灵在对待吴邪的态度上不一样,他很小心。
“虚岁五岁了。”
张海客叹了一口气:“看来,是记事的年纪了。我们张家没有别的意思,只希望这件事不要传出去,这对双方都好,否则口子一开,容易决堤。”
他这话倒叫吴老狗放心下来,道:“张族长用了自己的办法,吴邪不记得这几天的事。请放心,我可以保证此事不会传出这个院子。”
张海客微笑:“那就好。小少爷二十周岁时还有一劫,届时你到香港张家,我不在,就联系张海楼,这是信物。”
他递给对方一把扇子,上面有张家的印,并约定了时间。
吴老狗双眼微眯:“张族长方才说二十岁可能会失效,原来是小邪有劫?”
张海客流露出一点无奈。
“不是秘术失效,小少爷的体质注定在二十周岁时有劫,族长只是为你来找张家时说辞方便。族长已经做到了这步,我们自然不会反对,请恕我无状,小少爷平安最好,若是…我们也需得收回这道秘术。”
一个是医生的问题,一个是病人的问题。失效和有劫,是不一样的。
吴老狗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难怪他特意叮嘱,看来这法子十分金贵,张家并不愿意送出手,还打着孙儿若是夭折,便回收了的主意。
道理上他没有资格抱怨,只是这样一听,心中到底难免又多了一份牵挂。
这一来二去,有个重大的问题完全隐在张海客的三言两语之后,这个问题是所有事件阴差阳错的发端,是乱麻交织局面的起始,也是一切的枢纽所在。
二十岁。
是二十周岁,还是二十虚岁。
张起灵的原话很简单,“二十岁,或有变数”,明显是指二十虚岁,也就是十五年后。
这一点不会有差,张起灵第一句话就是问的幼童岁数,吴老狗答的也是虚岁五岁。
而突然冒出来的张海客,他的话题中心是请吴老狗届时一定要来香港找人,刻意淡化了来的时间——二十周岁。
那把给出的信物扇子上也标注了时间。除此之外,张海客给出的信息把张家的利益也同二十周岁的约定挂上了钩,这就更进一步加深了吴老狗的认知。
他说得自然而然,又故意露出话柄,惹吴老狗上钩,再给出一个负面讯息,让对方造成“果然他遮遮掩掩没好事”的错觉,把真正的目的完美地混在不显眼处。
——那便是篡改时间。
让吴老狗以为劫数在吴邪二十周岁那年,也就是十六年后。
推移到现在,便是吴邪他们马上要迎来的这个新年。
也是以,吴邪今年一整年都不在吴老狗的重点监护之下。
要问张海客想做什么…大概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是给十五年后的张家预留一份先机,如果阴貔貅能顺利长大,族中秘术说不定真可以派上用场。到那时,他们需要一个吴家喘口气的机会,若是能消除吴家在那一年的警戒,他们对吴邪想做什么就方便多了。
强调是吴邪的劫数,更是强化了时间与变故的联系,打消吴家在二十周岁之前的警觉。
甚至不忘让吴老狗绝对保密,以制造吴邪本人和家里的信息差。
寥寥数语,如此筹谋。
…
后来发生在今年的事,他们挑挑拣拣讲了些老人家能听的,主要解释完结契一事,其他的,都一带而过了。
吴邪听到张海客那里,瞪大眼睛:“他有病吧他,就为了这么屁大一个可能性,赌上我命?”
吴二白沉声问:“张族长,你的意思是,小邪本没有劫数,说有劫数,是因为你渡了一口炁给他,护他周全,如果你应劫失败,小邪也会跟着一并丧命。可是这个意思?”
张起灵点头。
吴老狗笑了两声,那声音像是风箱里挤出来似的,吴邪一听,就知道他爷爷发了真火。
吴老狗年轻时以七窍玲珑心著称,想不到还能被张家阴一把,偏偏他又不能生气,这整件事,张家都是无偿帮助,他们若再指指点点,岂不是忘恩负义。
想起那个笑得温文尔雅的年轻人,一向和气的狗五爷久违地起了杀心。
“不对。”吴邪忽然出声,他转向张起灵,用肯定的语气问,“你给我的那口炁元,影响了你应劫,所以才会提前到去年应劫。”
张起灵没有否认,而是说:“是我失约。”
简简单单四个字,倒叫吴家三个男人哑口无言。
分了一口炁元,保对方半生无忧,还为对方想好了退路,自己却因为失去的这一口炁元提前应劫,而险些丢了性命,最后在他嘴里,只是简单两个字——失约。
吴邪实在不知说什么好,闷油瓶抹去他五岁时的记忆,又对自己的追问再三缄默,说明他本不打算对自己讲出这些陈年旧事。
如果不是二叔来得突然,他甚至可能会独自来和爷爷再次商量好,把这段往事继续掩埋。
也难怪张海客对他一直支支吾吾。
他如今才恍然。黑眼镜说闷油瓶的应劫是一个过程,自己今年三月做那个梦时,想必是他渡劫一年,终于应劫失利,生魂和身体最后的联系也被割裂,进入和死亡无异的状态。
所以,自己体内的炁元也失去了作用,自己才会重现阴貔貅的体质,与阴间越走越近…
吴家人里面,最知情的吴老狗也只是隐约知道张族长付出了代价,却不料竟还有如此后患,甚至对方的魂都因此不全。
吴老狗沉默半晌,声音嘶哑:“吴家有负张族长…”
张起灵:“不必。应劫失利与吴邪无关,一时托大。”
吴二白终于不再绷着脸。
他最介意的是吴邪在其中被蒙蔽,完全不知情,而张家以及张起灵对吴邪耍心眼。
如今看来,瞒的要是这些事…如果是他,他可能也会瞒着吴邪。
算了。
…
吴老狗喝了一口茶,重新站起来,把刚才起就放在茶桌上的方盒打开,里面是一块墨色圆玉。
“无论如何,小邪欠张族长太多。去年起我便托人找到了这方玉,据说是楼兰时传下来的东西,也是至阳之物,本来是留给小邪的。现在张族长又救小邪一命,它,就当是我的心意了。”
他双手奉上,吴二白也跟着站起来。
张起灵没有拒绝,他取出那块玉,垂视一二,转手给了吴邪:“张海客送的。”
吴邪拿着墨玉:“啊?”
老练如吴老狗,心念电转间就通了。
“您是说,这是张海客有意送到吴家手上的?”
张起灵颔首。
多半,就是以防结契不成功,也不能真要了吴邪小命,给吴邪找了个保底措施。
吴邪看了又看:“这有用?”
张起灵没有委婉:“堪堪吊命,会频繁生病。”
然而阴貔貅活到成年本来就是不合理的,与天争寿,能保住性命,已属不易。
吴邪嘟囔:“还不算太坏了良心。”
吴二白比他世故得多,看了他一眼,道:“给张族长的请罪书而已。”
说是这么说,吴老狗知道,没有张起灵,张家人也不会多此一举。
一切源于那一日,这个男人撑着一把伞,愿意停在他们面前。
吴老狗笑:“吴家承这份情。张族长,小邪多亏您救治,不嫌弃的话,今年就在我们这里过年,如何?不管怎么说,小邪也算是您的…”
他话卡在喉咙里,吴邪紧张起来,生怕听到“小邪也算是你的义子”,还好,吴老狗的下半截是:
“…总算是一家人。”
吴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吴二白一瞥,这小子干了坏事就贼眉鼠眼的德性真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也不知道哪点打动了当时的张起灵,难道是看着傻,夭折了可惜?
无人能通晓心意的张族长只是看了另一个主人公一眼,而后者笑眼弯弯:
“小哥,在我们家过年吧?”
张起灵点了点头。
…
是夜。
张起灵在二楼客房下榻,吴二白回自己家去了,吴家夫妇住在楼下,是以二楼格外安静。
吴老狗住宅的选址经过高人指点,附近一带都很干净,也许和孙子命里带的阴貔貅体质有关。
吴家确实把他保护得很好。
咵——唰——
窸窸窣窣。
张起灵没有动。
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推开玻璃窗,从外面翻进来,拉开窗帘,昏黄的月光洒进来,影子蹑手蹑脚地向床的方向摸。
张起灵的睫毛微微颤动。
砰!
影子猛地扑到床上躺着的人身上,像无尾熊一样呈大字型连人带被子抱得死紧,脸深深埋进去。
“你装睡!”
张起灵睁开眼睛,摸摸来人蓬松的头顶。
他似乎早预料到今晚有人夜袭,从枕下摸出一个小物件,一枚水滴状的白玉,上有天然云纹,品相十分难得,穿了绳索,做成了吊坠。
月光下,吴邪看清了,那是张起灵的伴生玉。
张起灵轻声道:“聘礼。”
吴邪不满:“我是男的!”边说边乖乖垂下头,方便对方给自己戴上。
“事情解决了?”吴邪低头把玩胸口的小东西,这块玉跟着度过张起灵百年岁月,往后的数百年,要跟着他了,希望它老实听话,乖乖认新主。
张起灵没有意外他的问话。吴邪很聪明,他从没有小觑过。虽然身在层层局中,却凭自己摸清了很多东西。先前还不熟悉自己和张家时,就能凭一本旧志猜到黑瞎子的打算,这枚白玉和张家内乱有关,对他来说也不难想到。
“为首的人曾经帮助我母亲找到这块天石,去年查到他与我母亲的死有关,天石带去引他出洞。事情结束,结契也已成功,它没有用了。”
他说得很实在,吴邪却不介意:“谁说没用,你不是拿这当聘礼吗,我收下了,这不就有用了。”
这闷油瓶子看着不声不响的,还真会谈恋爱啊,没甩房子没甩车,知道自己肯定更喜欢这块跟了他一辈子的石头,啧啧。
好心机一个男的。
吴邪抬起脸:“太恐怖了,我以为爷爷真的要让我认你做义父。”
张起灵不赞同地摇头:“差辈了。”
吴邪:“…我们差得有点多。”
他哼哼了两声,手脚并用往张起灵被子里爬,刚才翻了阳台,吹得手冷脚冷,张起灵握住他的手。
“继续说吧,那个梦怎么回事。”吴邪没有忘记这趟来的目的,“现在还要瞒着我?”
其实也没什么好瞒的。
张起灵在黑暗中看着他的眼睛:“你身上有我的炁元,我可以入梦。”
吴邪第一反应是翻旧账:“我做那些春梦果然就是你搞的鬼!”
张起灵默然。
少时,吴邪意识到不能跟这人翻旧账,一翻他就装死,天都没法聊了。
他顾全大局,往自己身上揽锅:“…仔细想想,主要是我色迷心窍,贪图张族长美色。”
张起灵复道:“魂体分开后,我便进入假死,白玉念力不足,生魂无法与身体相融,只能暂时用些手段短暂使用身体,做不了活人。炁元与本体有感应,秘术失败,炁元也会陷入沉睡。”
他顿了一下,道:“就像我的生魂在你身边时,后期多在沉睡。”所以沉睡多了,吴邪的阴貔貅体质又压不住,向阴间滑落。
这句话让吴邪心里好受了点,感觉自己的隐私总算没有那么有目共睹。他忽然问:“从你应劫到我身上的炁元失效,隔了有近一年,中间你在做什么?”
张起灵没有回答。
吴邪也能想见。
无非是一遍遍重复秘术,一遍遍尝试,一次次复体,睁眼后一次次感受冰冷的肌肤,消失的心跳和不存在的呼吸。
背负着两条命,所以试了千百次。
一直坚持到了第二年,他们约定的那一年,吴老狗会带着吴邪去找张海客。
到那时,张海客会接手他。
所以,撑到岁月的车轮碾进三月,张起灵入梦说了告别。
不坚持呢?也可以的,反正无论炁元在哪一年失效,吴家人都不会不管孙子。
但张起灵比很多人想象中更了解这个孩子。
他七岁时就会为了朋友不被人笑话,偷偷地小小耍点手段,最后堵住了别人的嘴,安抚了朋友的心情,皆大欢喜,唯独自己交出了所有心爱的巧克力。
那些自以为聪明大人从头到尾都没发现,局面被一个孩子圆回来了。
只有心疼他的吴老狗什么也没说,只是给了他更多的巧克力。
生活发生变化后,心性从未变过的青年大概率会瞒下一切,只有极小的可能会第一时间寻求家里的帮助,然后被吴老狗发现异常。
他没有赌那个可能性,而是勉力遵守了当年的约定。
月光很静,夜风习习,吹打得树叶簌簌摇摆。
青年趴在他的胸口,脸埋进他的颈窝,那里传来一点湿润的触感。张起灵拍抚着他的背。
这是一个听上去很曲折的故事,但实际上,张起灵也没有吴家人想象中那样无私忘我,一切都只是顺手而为。
应劫前内忧不断,他厌烦应付,索性随外族所愿,当真给自己安排了后事。
是躺进石棺的那一刻,他莫名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桩事。
那个孩子哭得眼睛和鼻子红红的,问他什么是开心。
他没什么感情地笑了一下,说这就是开心。
那时的张起灵已经避世许久,他漫长的人生经历了太多,常人波澜壮阔的一生于他只是寻常的片段,尔虞我诈,你争我斗,内族外族,本家支系,参伍错综的权力、金钱、生命欲望像一团盘虬蜿蜒的庞大繁复根须,死死抓着大地也抓着他,那是他身为张家族长、张起灵的巨树之壤,他生于此,长于此,风雨无摧,不可撼动,却也永远无法成为一阵风,或是一片云。于是久而久之,连日升月落、春华秋实也变得不那么有趣,张起灵的灵魂罕见的,有一丝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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