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心中微叹。
怎么会聪慧成这样。
他抬步进了厢房,片刻后,把东西带出来。
果然不能见人了。
两套衣服根本不是喜服,那日只是烛光昏暗,看不清楚,如今日光下,衣服上面斑斑点点的痕迹十分明显,像是染色太突然留下的粗制滥造痕迹。更重要的是,当夜朦胧间看到的金线,压根不是寻常绣线,而是一种吴邪不认识的、非常柔韧的特殊材料,不论是做什么的,反正一眼看上去就不是绣衣服的。
张起灵道:“阿沁临时染的,不好看。”
吴邪:“…那就不要勉强穿喜服。”
张起灵奇怪地看着他:“我们在成亲。”
吴邪无奈地问:“你准备这两套衣服到底为了什么?应劫之前,真的没有为我准备后手?”
张起灵不语。
吴邪忽地去拿自己那套,他翻遍全身,终于在后腰内侧里看到一行极小的小字。
那是自己的姓名和生辰八字。
吴邪摩挲着那行字,轻声道:“这是准备烧给我的。”
金线爬遍衣服里外,远比普通喜服繁复太多,几乎像是一种禁锢,游成的青鸟图案振翅高飞,在红白交错的损害下,透出一分诡异。
吴邪轻抚那只青鸟:“你准备用我的鬼魂做什么?”
张起灵收回这件惨败的衣服,淡然道:“阵法被破坏过,不会有效。与我们的仪式无关。”
吴邪真想跳起来咬他一口,事实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张起灵稳稳接住他,随即感觉自己下唇被不轻不重咬了一口,怀中人气得直喊:“黑眼镜说的没错,你真是个哑巴!”
他已经不问他来东北做什么了,自己推出来的线索都到了这一步对方还在装死!
张起灵拍拍他的后腰,像是安抚。这个姿势跟抱孩子一样,吴邪想到五岁和张海客,又倏地跳下来站好,背上包满腔怒火地走了。
后来两天他都没往老宅来,随便他们一群奇人异士搞什么不法勾当,反正他和闷油瓶没有法律关系,二叔三叔都丁克,他们家没人考公务员。
吴邪咬了一口粘豆包,冷酷地想。
阿沁大约是做内务的,没有去老宅参会,而是留在洋房里照顾屋主的饮食起居。她烧得一手好东北菜,人看着安安静静,很伶俐贴心,这两天不是捏粘豆包给吴邪吃,就是找堆雪人道具给吴邪玩。大大满足了他一个南方人对雪的向往。
人也很通透,吴邪问什么她就说什么,完全没有张海客那股装神弄鬼的劲儿。从她口中,吴邪才得知这个会是临时的,往年闷油瓶几乎不跟这么多人直接碰面,逢年过节有什么事都交给张海客或者别人去做,比起族长,他更像是族里的一个符号,只是有些事是这个符号必须做的。
今年也是情况特殊,闷油瓶有事回了东北,又解决了百年以来的命格问题,族里许多双眼睛都盯着,接二连三飞了过来,不能说各怀心思,但大多数人也是抱着想亲眼看一看的心态来的。族里不无高手,能辨得出结契是真是假。
那些人几乎都待在老宅,并不往洋房跑,洋房被默认为族长的私宅,少有人来打扰,吴邪也省得清净,虽然偶尔在院里赏雪时能察觉到几道视线,不过反正也没有害处,看就看吧,又不会少块肉。
吴邪突发奇想问了阿沁一句,她拿到那两套喜服时是什么样的。
阿沁想了想,没有瞒他:“两套白色的,原本锁在老宅后院,私藏族长器物的房间。放了很久,谁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族长只说可能会用到,不要碰。那天您到楼上休息,族长带我去了后院布置,去取结契用的符纸,看到那两套衣服,应该是…”
她说:“临时起意取出来的。我带去染了色,金线不沾水,只是时间太短,实在没有处理好。”
她带着歉意,毕竟是一生一次的仪式,自己没有做好。
吴邪:“跟我说这么详细,没关系么?”
阿沁惊讶:“怎么会,您是…”她顿了顿,“这在规矩之内。”
比张家那一帮子货可爱太多了。
吴邪又吃了一个粘豆包,十分捧场。
张起灵晨起晚归,大部分时间都在老宅,事情似乎有些棘手,某天夜里说大约还要多待几日,吴邪正在跟解雨臣探讨哈利波特,摆了摆手说随便。
他这两天吃吃喝喝不亦乐乎,阿沁做的菜很合他胃口,只有一顿他贪鲜,问阿沁会不会做朝鲜族菜,阿沁说会,忙活了一天给他弄了辣白菜。他端着碗沉默地看着这道菜,心想也不能说辣白菜就不是一道菜,很给面子地尝了一口,出乎意料很好吃,一时多吃了几片。到了晚上就不行了,口干又渴,睡觉前吨吨吨喝了好几杯温开水。
于是早上难得起了个早去卫生间,却少见地听到楼下传来说话声。
是那个面熟的司机,也是张家人,身边站着一个女人,那天这两人看他的表情和其他张家人不一样,和善许多。
此时表情却很难看,那司机有些激动,声音大了点。
“族长,我们的孩子才两岁,还认不得她,只要能陪着他长大就好,不论变成什么样都行,我们不贪心,求求您收下她…”
司机跪下去,大高个汉子拼命地磕头。
女人没有表情地站在一边,没有说话。
张起灵则漠然地看着磕头的人。
“不行。”
司机不断哀求,却依然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张起灵看了一眼阿沁,提步欲走。阿沁便上前送客。
司机情绪上来,脸都憋得有些红,女人去拉他起来,他却忽然愤而甩手,看着男人的背影,怒道:
“族长,如果是他呢,你会不会藏私?”
他不顾一切地倾倒:“我盯过他,见过你们相处。我知道你对他跟我对阿琳一样,我只问你。”
嘶哑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饱含绝望。
“最爱的人要永远离开,你能不能做到放手?”
那个背影停住了,半晌,才冷冷回头。
“我不会让他为谁而活。”
司机僵住,像是被命中死穴,疲倦得只剩最后一丝力气,用来剧烈地粗喘。
他狼狈地跪在原地,再也没有说话。
张起灵早已离开。
女人从始至终不发一言,只是轻轻扶他起身,两人踉跄着被阿沁送出门。
后来吴邪再也没有见过这两人,或许他们本来就不是应该参会的人员,他没有问张海客,张海客不会告诉他太多张家真正隐秘之事。
阿沁倒是很实诚,他早上站在二楼并没有藏匿,阿沁发现了他,主动告诉他这次是意外,往后不会有人闯入私宅。
“没有关系。他们…”吴邪拿了本藏书在翻,闻言抬头,“能说么?”
阿沁犹豫,最后给了一条吴邪从未想过的信息。
“外族人寿命短,死后无法投胎,张家是他们最后一世,很多人不能接受。”
这也是外族很多人反感张起灵的原因,他们对魂的珍惜远超普通人,所以格外憎恶驭鬼之术。
张起灵的驭鬼术往往通过交换净化、送鬼投胎的方式进行,而他们这种人没有下一世,落到张起灵手里,只能像恶鬼一样,被变成彻底的傀儡,榨干所有利益后,像一缕烟一样从世上消失。
比如为了破开张家古楼而抢来的那732只鬼。
当年看到那景象后,那一幕就深深刻在外族的记忆中,成为无法磨灭的恐惧。
吴邪不能理解。
“那他求小哥做什么,找续命的办法么?”
阿沁默然,许久才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很多人,愿意为了一点念想,变成怪物,不论生死。”
吴邪指腹在胸前的白玉上轻抚,若有所思。
第55章
东北的雪越下越大,终于连雪也不好玩了,吴邪就一天到晚窝在书房翻张起灵的藏书。这人活得久,东西看得杂,什么书都会摆一份,还有套民国时期的散页筒子页,还没装订剪裁,吴邪就自己要了份工具玩装订,一张张对折装好,再锁线,留了毛边,等张起灵回来边翻边裁。
过了两天,张起灵白天没有去老宅。吴邪醒的时候看他还在身边,有点惊讶:“结束了?”
张起灵摇头,只说:“多去也没有用。”
于是吴邪扑到他身上胡闹了一阵。
起床时他忽然说:“我们去你墓穴吧。”
张起灵静静看着他。
吴邪顶着对方的视线自若道:“故地重游…主要是场地考察,你陪我。”
张起灵垂眸。
他不希望青年太深究过去的事,但他最擅长的拒绝能力,好像正在缓慢退化。
他很了解面前的人,这是请求,也是剖白。
无论他有多少隐瞒,对方愿意在他允许范围之内向他无限靠近。
最后两人还是去了墓穴,张海楼开的车。
不知道是不是吴邪的错觉,总觉得开车这人离墓穴越近,脸上的表情就越扭曲。
难道是触景生情,想到族长生死未卜的一年半里,自己有多彷徨无助?
张海楼拉开车门,硬邦邦地,不看吴邪:“到了。”
吴邪才有点发觉他的这份不太自在,可能是…冲着自己的?
他莫名其妙,最后归结为张家人都不正常。
上次那个被打成山洞口的盗洞早已填上,虽然这里算是废了,好歹也算是张起灵故居之一,张家没让这里太难看,有损威严。
头两次来的时候,他前途未卜,心中多少是忐忑的,对环境的打量并不仔细。这半年来经历了多少玄妙莫测的事,他对风水八卦一类知识总算不是两眼一抹黑的愣头青,便细细看起来。
这附近靠山傍阴,处在山谷之中,四处远远望去又隐有季节性瀑布,形成四方来水之势,水淹坟,聚阴养凶,尤其该穴在地势低洼处,夜里山风下谷,更是广聚阴风。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大凶之地。
第一次盗玉时他们就发现了,当时以为这特殊的选址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来镇压张起灵的邪性,如今看来,确实有特别用意,但不见得是用来镇压。棺材都能自己设计,墓穴的选址,本人参与了多少,很值得商榷。
当时外族对他本人能造成的胁迫,大约没有想象中厉害。
他们一路进了中室,里面已经被整理干净,所有箭矢、暗器等都被清除,破损的墙面和棺床也被修整过,那口巨大的、放置双人都嫌宽的石棺,就安静地陈放于棺床之上。
吴邪感觉自己坏掉了,看到棺材,第一反应不是排斥,而是脸热。张起灵紧了紧他的手心。
吴邪清清嗓子,爬上棺床,示意张起灵过来。
对方很合他意地上了棺床,就见吴邪做了个拉的动作。
“小哥,拉开一下,我要进去。”
张起灵慢慢地说:“太重。”
吴邪拍拍椁盖:“少来,你当时咔一下,单手拉开的。”
“椁盖不同。”张起灵,“棺盖内部有机关,可以借力。”
吴邪不放弃:“那我们俩一起。”
张起灵:“你不行。”
“少看不起人了!”吴邪大怒,掏出手机,“你等着!”
…
一个小时后,张海客、张海楼、张起灵三人沉默地站在石椁前。
吴邪站在下方地面上抬头看他们,揣兜喊:“快点啊,舍不得?”
张海客犹豫:“族长,这是不是有点…”
张起灵把铁刺插进去,言简意赅:“动手。”
张海楼气得咣一下狠狠把铁刺插进石缝,所有怒火发泄在手上,下了死力气。
外椁唰一下打开,露出里面的石棺。
张海客缓缓举起铁刺,不免有玄幻之感。
我在干什么?和族长一起开他的棺材??
张家都是倒斗好手,他力气可观,一人就顺利打开了棺盖。
罪魁祸首灵活地跳了进去,歪着头冲他喊:“快,合上!”
张海客:“…”
亲手送吴邪进棺材。
他勉强圆梦了。
张海客面无表情松了手。
三人继续沉默。
钻进棺材的吴邪亲切地像回了自己老家…呸呸。他打开手电,重新观察这个来了三次都没摸对的地方。
第二次盗玉时他仔细研究过棺盖内壁的雕刻,占据最大面积的便是这幅麒麟戏珠,麒麟身姿昂扬,前蹄微屈,后肢蓄力,额间顶着一颗灵珠,因雕刻重点放在了麒麟眼睛与灵珠的互动上,吴邪下意识认为主题就是麒麟戏珠。如今细看,这麒麟四蹄踏风,周身焚火,分明与闷油瓶身上那幅纹身一模一样,只不过镜像对立,又前后倒转,顶处是灵珠,尾处则是麒麟蜷缩的尾尖。
吴邪慢慢躺到记忆中闷油瓶睡在这里的位置,他闭上眼,脑海中描摹闷油瓶身上那幅纹身的形状。右手在自己胸膛轻轻大致还原麒麟图的走向。
他和张起灵身高只差一厘米,身形大略相似。
男人身上那幅墨色麒麟只在温度高时会显现,通常也伴随着主人胸膛的起伏。那天他们在情事之中,吴邪无意见抬头看见镜子里正在动作的闷油瓶,忽觉他左肩锁骨端在手臂摆动时微微凸起的形状,像极了一颗珠子…而加上这颗珠子,镜子里的镜像麒麟图,完全是当时在棺盖内壁中看到的那幅雕刻。
吴邪静静回想,手指跟随记忆在胸前滑动。
麒麟角…大概是在这里。麒麟双眼…这里。麒麟鬃毛…这一片。前蹄…后蹄…蜷缩的尾尖,应该在…这里。
吴邪倏然睁眼,手指按在自己肚脐微微左下方、小腹某处。
那里的正上方,棺盖内壁所雕正是暗藏伴生玉的灵珠。
他从自己的左肩锁骨端出发,垂直向上伸手,指尖所指之处,亦是棺盖麒麟的尾尖。
也就是说。
闷油瓶躺在这里时,他的锁骨是麒麟纹身的灵珠,正对棺盖麒麟的尾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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