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离开。
大门关上,家里瞬间安静下来。
蒸锅白汽爬上游辞皱起的眉梢,他蹲在垃圾桶旁掐豆角尖,心里莫名有些发紧。
妈妈没有说一句话。
上次的电话争吵,她仿佛一切未发生过。昨天他突然的叛逆,她也轻轻放下。现在,她沉默地留住他,一字不说。
“叮咚——”
门铃响得突兀,他们是不是忘东西了?他正要起身,母亲突然抓住他手腕,翡翠镯子重重撞上他轻薄的手腕。
母子对视。
他们的四只眼睛,像皮肤裂开的伤口,就这样互相望着彼此,都想从对方那里找到点什么,可谁也没能如愿。
是妈妈开的门。玄关传来中年妇女的笑声,混着句“这就是小辞吧”。
很不真实的感觉,游辞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缓缓走过去,看见外头站着一对母女。女孩文静乖巧,穿着米色大衣,围着一条淡蓝色的围巾,脸上带着礼貌的笑容。而她身旁的女人——也就是她的母亲,满脸笑意,手里还提着一袋水果。
她们都看到他了,对着他笑。一场身临其境的噩梦。
陌生女人先开口:“这个是我家丫头,叫——”
什么名字,他听不清,耳朵嗡嗡作响。一瞬间想起很多,但最先想起来的,是昨天晚上没有进行完的问题。
要找到闻岸潮。要去他的身边。这个想法在心底绝望地尖叫。
妈妈已经迎上去,热情地把人往里让:“快进来,外头冷!游辞,快去给人倒杯茶。”
游辞深吸一口气,咬着后槽牙,扯出个礼貌且麻木的笑:“您请坐。”
他转身进厨房倒茶,忽然间捏紧杯沿,发着抖从兜里掏出手机——救救我。想给他发这三个字。
太可笑了。这个求救,太可笑了。
等他端着茶杯回到客厅,母女俩已经坐下,女孩安静地看着他,母亲则在和自己妈妈聊得热络。
游辞把茶放到女孩面前。
女孩冲他点点头:“谢谢。”
妈妈看着他们,笑意更深:“你们年轻人自己聊聊。”
游辞盯着女孩胸前晃荡的玉佛,不知道佛祖是来渡她的,还是来渡他的。
妈妈咳嗽着,笑道:“都认生!还是我来说,游辞是高校的任教老师,平时喜欢看书,你不是也喜欢文学嘛?”
女孩点头,轻声道:“是的,我挺喜欢看书的。”
游辞还在与佛祖对视。
女孩不自在地理了下领口,他才别开视线。
妈妈说:“对了,他还会做饭呢,前两天还给我们做了顿大餐。”
游辞皮笑肉不笑:“嗯,擀面杖炒鸡蛋。”
妈妈默默看着他。
女孩掩嘴笑了笑,倒也不太拘谨,主动问道:“游老师平时喜欢做什么?”
游辞道:“工作。”
妈妈剧烈咳嗽起来,拿起茶杯。陌生女人拍着她的背。女孩并未继续这个话题,也端起茶杯,低头喝了口。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接着,林昱晨的声音嚷嚷着传来:“哥!你都不知道,这炮威力太大了!!”
游辞抬眼看去。闻岸潮立在门口,塑料袋里的摔炮正簌簌漏出银砂。像场雪飘进他心里。
但他身上有烟花爆竹的硫磺味。
这不是雪,是一场爆炸。
第68章 千万次
眼前简直要发晕了。
现在这场景,都不知道该怪到谁身上去。
是命运在觊觎他的幸福。
游辞的身上一阵冷又一阵热,他抬起眼,在餐桌上看到女孩的玉佛坠子突然断裂,滚进鱼汤溅起油花。
几乎叫出声。
再一眨眼,又是正常的画面。所有人都面带笑意吃饭。
闻岸潮离他有些远。
他们隔着一道菜,水煮鱼。鱼眼正好对着闻岸潮低垂的睫毛。他低着头,一手拿筷子缓慢拨弄碗里的米饭,另一手撑在桌沿,手指滑着手机,唇线绷直,侧脸线条冷硬。
“尝尝这个,”有人对游辞说,是女孩的母亲,她戳开鱼腹,露出塞在里面的火腿丝,“葡国腊肠,特别不一样。”
瓷碟碰撞的脆响,让闻岸潮划屏幕的手指顿了顿——他抬眼,对上游辞有些空洞的眼神,又很快错开。
游辞连说话的力气都丧失,只是默默点头。
女孩母亲说:“我们茵茵在剑桥读艺术管理时,就叫我给她寄这个过去,有几次寄着寄着就丢了。”
游辞妈妈笑着说:“国际快递就是会这样。茵茵在剑桥读书?这么厉害!”
女孩妈妈捂嘴道:“小辞也厉害,名校出身,学习好!”
游辞数着闻岸潮锁屏又亮起的频率,心里乱七八糟想了很多。
他们是……心碎却必须保持沉默的关系。
“游辞,怎么不吃?”母亲忽然开口,带着笑意看他,“你最喜欢酱排骨,吃点。”
游辞回过神,随手夹了一块排骨,咬了一口。像是嚼着棉花,索然无味。
对面的女孩始终端坐着,笑容温温柔柔。显然早就发觉游辞的态度,眼神里有些心不在焉。她的母亲倒是热络,时不时拉着游辞妈妈聊两句,又不忘照顾气氛。
“游老师平时在学校工作肯定很忙吧?”女孩轻声问。她终究觉得妈妈辛苦。
游辞答,“还行。”
她继续道:“我有个表哥也在高校,听说学术压力很大,很多人都熬夜写论文,连假期都在赶项目。”
“我们这边科研压力没那么大。”游辞喝了口汤,余光仍不自觉地扫向闻岸潮。
——他还在低头看手机,神色沉沉,看上去更阴郁了。
游辞捏紧筷子,被这一幕撕成碎片。
这时,林昱晨口齿不清地嚼着肉,突然凑过来问闻岸潮:“哥,你咋不吃?”
他心里奇怪,感觉闻岸潮今天特别的忙,买炮的时候就一直在接电话,现在回来吃饭,还是不停在看手机。莫非真有几个亿的生意在做?简直太酷了!
闻岸潮“嗯”了声,放下手机,随手夹了口菜,咀嚼了几下,又恢复了刚才那个沉思的姿势。指尖慢慢摩挲着手机边缘,眉头不展。
游辞看着他。他,和他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烦恼。
没有发现我的视线吗?生气了吗?不想理我了吗?
母亲笑着对女孩说:“茵茵平时还有什么兴趣爱好?”
“喜欢画画,偶尔也会练练瑜伽。”女孩笑着回答,目光落在游辞身上,“你呢?”
游辞看着她,这一瞬间,心里竟有些打定主意。
女孩轻笑:“您平时有什么兴趣?”
——我有男朋友。我不可能结婚生子了。
到了嘴边,却成一句:“也没什么特别的。”
母亲笑着接话:“他喜欢看书,尤其是金融和经济学的书。”
女孩点头:“学术型的。”
闻岸潮依旧低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游辞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米饭,却没再往嘴里送。这一动作的停滞,激起他内心疯涌的烦躁。像吞了一口生米,怎么都消化不了。
这时,女孩母亲笑着对闻岸潮道:“闻先生,您是做生意的?”
闻岸潮终于抬起眼,神色淡淡:“算是。”
女孩母亲显然对他也颇有兴趣,继续说道:“年轻有为啊,看着也特别沉稳。”
闻岸潮目光平静地看着她,过了两秒,垂下眼,将手机扣在桌面上,开始吃饭。
他吃得快,没一会儿就推开碗筷,礼貌了几句离去。
“处理点事情。”是这样交代的,“事情”二字咬得像含了鱼刺。他前脚刚走,游辞后脚就拉开椅子,说:“我去抽根烟。”
等他离去,母亲才从僵硬中缓解,笑笑说:“他开玩笑的,我家孩子从不抽烟。”
说完,她就站起来,跟在游辞后面出去。
游辞还没下几层楼,就听到妈妈的声音。
她在喘,“站住!”
声控灯熄灭,游辞的手还搭在扶手上,脚步却像断弦的琵琶,骤然停在这里。
她扶住生锈的消防栓,肩膀起伏,额角渗出薄汗,却还是挺直脊背,用一贯不容置疑的语气道:“给我回来。”
他不动,冷冷地开口:“回去干什么?继续坐在那里演戏?”
母亲咽了口气,声音压低:“你不要胡闹。人家姑娘和家长都在,就算你没那个意思,也该陪着吃完。”
游辞踹飞挡路的空易拉罐,铝罐撞碎楼道镜时,无数个母亲在裂纹里摇晃。
“我应该?”他笑了一下,“我哪件事是应该的?总说我驼背,我压根不驼背!小时候就天天逼我站墙根,上学以后,你让我比别人多学三门课,连体育课都要请假上奥数。毕业了,又想让我相亲结婚——”
“至少...结婚...”
“我和男人睡觉了,妈妈。”
楼道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楼下远处的烟花声一声接一声地炸开,像是谁的心也跟着崩裂了。
母亲身子微微晃了一下。她深深吸气,像是在努力平复情绪,但肺部的供氧已经跟不上,胸腔里剧烈起伏,最终还是没忍住,猛地咳嗽起来。
她从未有过地示弱了一秒,手撑在栏杆上,像与婴儿对话一样地询问:“你是同性恋?”
“我是,我要是结婚了,我的孩子也是,他们也会和同性睡觉。”游辞疯了般地说道,“生出我这样的儿子,你真是失败。死了以后去地底下,你谁也对不起。”
母亲猛然抬起手,似乎想要狠狠地扇下去,可举到半空,终究还是落了下去,撑在栏杆上。
她是真的没力气了。
游辞咬紧牙,垂下眼不去看她,转身往楼下跑。
因为着急,脚绝对是扭着了,也喘得上不来气,这样够不够?够不够?够他消气,够他继续爱自己——
世界末日般的晴天里,闻岸潮正在一棵树下抽烟。
他还在划手机,听到动静,扭头看了眼游辞。
游辞找了很久才找到他,扶着墙,浑浑噩噩地走来,像孩子一样怯怯地看着他:“你抽烟了?”
闻岸潮问他:“你能下来?”
就是生气了,他真的生气了。这一瞬间,竟然又快乐又痛苦。游辞很快走过去,在快要靠近的时候缓慢下来,边喘边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要……”
“我知道。”闻岸潮打断他,“我没有怪你。”
没有……怪我?
游辞不信:“你怪我了,你一直不看我,而且你还很生气。”
叶影将闻岸潮割成碎片,他浑身哪里都尖锐。
闻岸潮说:“不是你。”
他的眼神里甚至没有那种可以产生歧义的细节。就是这样说了:“我在处理别的事,那边……”
“哪边?”
游辞没发觉自己在喊,但他看到闻岸潮略有停顿。
“什么事……”他喘着问,甚至想笑笑,以表现自己的关心和不在意,但是很快就装不住,发着抖说,“所以你完全不介意?你不介意我和别人相亲?”
闻岸潮将烟掐灭:“你不是主动方,我为什么要和你介意?”
一句出鞘。游辞再也没说话。
闻岸潮看他几眼,手机蓝光映得他下颌线泛青。他放下手机,轻轻叹了口气,走来要拉他——很快,拉住他要迅速收回去的手。
“是不怪你,不是不在乎你。”闻岸潮划了下他的指骨,“两码事。”
游辞说:“是一码事。”
他忽然想起母亲,想起他那个骄傲的、绝对权威的母亲,最后蜷坐在台阶的身影。
于是一下子就激动起来了,对着闻岸潮吼:“什么算两码事?我妈在介绍对象给我,你在处理别的事……你根本对我一点情绪都没有!”
闻岸潮松开手,跟他说:“今天聊不了这个,我不想和你吵架。”
游辞说:“你不会和我吵架的,我完全想不到你失控的样子。”
爱不公平。他早就知道。或许闻岸潮那里只有一点点,而他这里,多到让人悲伤。
闻岸潮道:“你和别人,我多少会介意,但饭桌上我确实没资格说什么。”
游辞打断道:“是多还是少?”
“……”闻岸潮闭了闭眼。
“你说今天聊的。”游辞停不下来,“你问我有没有想明白,你说的。我本来想明白了,现在又想不明白了……”
“……还是你无所谓我和别人?”
他现在完全不冷静。闻岸潮知道,但还是问他:“这话你认真的?”
“我也可以和别人在一起,总会有人爱我。我和谁上床都可以。”
“你不要这么傻,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报复我。”闻岸潮说完这句,就起身了。
经过游辞的时候,又说:
“但你要是觉得这样能证明什么,就去做。”
游辞跟在后面问:“那我们这么多次,你告诉我,到底算什么?”
闻岸潮回道:“有那么多次?”
游辞刻意把话说重:“没有?几千次——几万次,你没有睡过我这么多次吗?那不是睡还能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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