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想笑了。失去笑容五年之久,因为颜一行的冷笑话,他想笑了。
大二,解剖课开课仪式,向大体老师献花宣誓时,白鹭三人神情各异。
高乐盯着大体老师,神情肃穆,满怀敬意是真的,中午想吃酱牛肉的心也是真的。
献花的片刻,陆国栋又有了心仪的女神,暗中祈祷对方不会再用“名字过于伟光正”这种理由拒绝自己。
白鹭则在宣誓结束的那一刻,为了忍下眼眶中的热泪,几乎耗尽当下全部的意志力。
仪式结束,走在去往食堂的路上,迟来的生理反应迫使他冲进卫生间,俯身吐得停不下来。
吐完喘息的片刻,那个意外发生的夏夜,那些细节,终于重回白鹭脑海。
白鹭终于想起来了,颜一行将他推开时的情形,还有颜一行的腿,又是如何被卡车倾轧的。
白鹭想起来了。他分明亲眼目睹,却因为恐惧回避而选择性遗忘掉的细节,在面对大体老师真切的死亡时,终于重回脑海。
中午,高乐得偿所愿,给自己加了份酱牛肉,客气两声后被陆国栋分走了三分之一,高乐还是守住了分享的美德,转头问白鹭要不要。
白鹭盯着那肉的纹理,重重点头,随后夹了一片,塞进嘴里,回忆着大体老师经福尔马林浸泡的身体,细细咀嚼后,时隔五年,终于品尝到了肉的香气。
晚上回到宿舍,白鹭想给颜一行发消息,换算过时差,确定那头是下午,在输入栏里敲敲打打,最后还是写下一段不长不短的话,直到凌晨一点才发出。
“颜一行,原来直面死亡并不可怕,直面遗忘才可怕。今天见过大体老师,我终于想起你救我时的情形。我不会再忘记了。无论你是否同意,从你右腿淌出来的血,会在我的身体里流淌一辈子。”
彼时的法国,颜一行正坐在岛台前吃晚餐,看到这段话后,端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发颤。
因为白鹭一改往常的直白的有感而发,颜一行吞咽下的咖啡因在后半夜发挥了远超剂量的功效,他辗转难眠,沐浴着月光起身走去阳台,推门看远处埃菲尔铁塔的塔尖,在夜幕中像倒插在他心上的匕首。
时间会证明谎言的愚蠢,时间也会证明他的爱意无可更改。
来日方长。
他总会再握到他的手,在晚风中感受他皮肤的温度。
穿着一成不变的棕熊标白衬衫的白鹭,对吃肉卸下罪孽心障的白鹭,在大二顺利完成了蛙心灌流实验,完成了蛋白质电泳实验,完成了大体标本观察,完成了细菌培养实验,首次接触标准化病人,开始学习问诊技巧。
考试月,在大家与蓝封课本展开爱恨交缠的“蓝色生死恋”的同时,已经拥有图书馆“专属座”的白鹭,成为了同学口中“强到可怕的六边形全能战士”。
而一万多公里外的法国,颜一行在E*MOD学院,以自己残缺的身体为灵感,交出了令新加坡室友直呼感动的设计作品集,顺利申请到第三年的专业课,成为了导师口中“迸发出难以忽视的神秘东方之美”的得意门生。
第41章
大二暑假,陈柏然过二十岁生日,说要请白鹭吃晚饭。白鹭答应了,带上早早准备好的礼物,站在小区门口等他。
十分钟后,陈柏然按时开着他的红色小甲壳虫到了。
陈柏然去年暑假拿到驾照后就说想买车,白鹭和张扬陪他去试驾。陈柏然看到红色的小甲壳虫就走不动道了。
白鹭坐进车后排,看到同样以憋屈的姿态蜷缩在后座的张扬,两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这车不太适合个高的男生,谁知陈柏然偏说可爱,逛了几家最后硬是兜回来敲定了这车。
半年不见,陈柏然这天穿了件红色的花衬衫,下身短道大腿根的黑裤衩,耳朵上也戴了红色耳钉,一副潮男扮相,倒是和车子颜色挺搭,但已然和初高中那会儿乖乖穿校服的模样判若两人。
穿棕熊标白衬衫的白鹭坐进车里,陈柏然上下打量他,问:“还跟颜一行穿情侣装呢?不热啊你?”
白鹭一愣,摇头。
陈柏然随即又问:“有没有背着我们几个交女朋友?”说着递给他一瓶可乐。
“没那个时间。”
白鹭接过可乐打开,坦然地摇头,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歪的做派,没两秒又因陈柏然下一句崩塌。
“那男朋友呢?”
白鹭嘴里的可乐差点喷出来,眼看着要从嘴里滴出来,陈柏然连抽三四张餐巾纸接在他嘴下,总算保下他小甲壳虫白色内饰的安危。
狼狈咽了可乐,白鹭也尴尬,按开窗户透了透气,这才将包里藏着的礼物拿出来。
“给你,生日快乐。”
“哇,谢谢!我可以现在就打开吗?”
陈柏然满心欢喜地打开来看,发现形状扁扁的,已然觉得不妙,拆开看更是整张脸垮了下来。
“……巧克力啊。”
“……不喜欢吗?”白鹭看他表情,尴尬道。
“哈哈,当然不是啦……”
陈柏然翻看了巧克力包装背后的贴标,
“闻绮?哦——这不是那谁群里提了句说喜欢吃的巧克力嘛,嘿嘿,你怎么送给我啊,应该送颜一行才对嘛。”
白鹭被点穿了心思,耳朵尖立马红了。
虽然早早想到要给陈柏然准备生日礼物,但他的确想不到送什么,直到那天陈柏然在群里问起,法国巧克力不是很有名么,有没有多尝尝,颜一行提了句闻绮,白鹭就一直记着了,最后在给陈柏然选礼物时,下意识选了这款。
“如果你不喜欢巧克力的话,改天我再补送你个其他的礼物。”
“不用。我挺喜欢吃巧克力的。”
陈柏然拆开巧克力礼盒,取开一块塞进自己嘴里,之后又抠了块塞进白鹭嘴里,“的确挺好吃,是不是。”
“嗯。”白鹭嚼了,心想就是有点偏甜,没想到颜一行去了法国还挺能吃甜的。
“吃完甜的,心情都变好些了。”陈柏然吃完咕嘟咕嘟喝了半瓶水,发动了车子。
“怎么,本来心情不好吗?”白鹭问。
陈柏然撇了撇嘴,点了头,“嗯,跟张扬吵架了。所以嘛,今天我生日,他都不来。”
白鹭愣了愣,原以为张扬忙着做家教,跟陈柏然约了另外的时间,原来是两人闹矛盾了。
“为什么吵架?”他小声问。
“你也知道他最近在做家教对不对?”
等白鹭点头,陈柏然道,
“那天他来我家,我翻他包,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在他包里翻到那个高中女生送他的巧克力了。亲手做的那种哦,爱心形状的哦。”
“……”白鹭一愣,“那女生还没成年吧?”
“就是说啊,被那女生爸妈知道的话,不得把他吊起来打,哼,结果张扬居然说,不是我想的那样,那女孩只是觉得他教得好,认真负责,所以才给的巧克力。我说感谢那怎么不直接塞钱给他呢,给他包个大红包,给什么巧克力啊。张扬就说我说话太冲太难听了,哼。白鹭你说,我说话冲吗?冲吗?!”
“呃……“白鹭心想怪不得他刚才收到巧克力是那样的表情,话在嘴边转了一圈,还是委婉地坦白出来,
“就是有时候……挺直接的。平地一声雷的那种。”
白鹭想到之前陈柏然在群里冷不丁问颜一行“那你现在是直的还是弯的?”,自己捏着手机紧张到心悸。
他忐忑了一整天,直到隔天陈柏然吐槽起学校食堂,换了新话题。那句“那你现在是直的还是弯的?”以颜一行的沉默收尾,翻篇了。
收起思绪,白鹭道:“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完全想不到熟了以后你的性格是这样。”
陈柏然嘴里“啧”一声,笑了,“被我骗了吧。以前伪装成乖学生,现在露出真面目咯。你不会觉得我现在很可怕,想远离我吧?”
白鹭道:“怎么会。”
“知道你不会。想远离的话,我高中跟你坦白那会儿你就会远离我了。”陈柏然笑起来,“可是人长大了嘛,总会变的。不过真要说变化的话,你的变化才大呢,白鹭。”
“……我哪里变了?”白鹭低声问。
“哪儿都变了。颜一行出意外后,你整个人都和我刚认识你那会儿不一样了。”
陈柏然看他一眼,放缓了语调,
“变沉默了,变得谨小慎微,心事重重了。以前是忧郁敏感的初高中生,这会儿是不苟言笑的大学生了。”
说到这,陈柏然将车开进商场地下停车库。
白鹭想着他的话,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坐了电梯上到四楼,出了电梯,陈柏然边走边说:
“我看你那副样子,很心疼你。颜一行肯定比我更心疼你。所以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出国,学什么设计专业。”
白鹭沉默了会儿,说:“其实以前我也动过当设计师的念头。”
“……嗯?啊,对,”陈柏然眼睛一亮,猛拍了下额头,“我怎么忘了,以前你画画特别好。那就说得通了……怪不得呢……我说颜一行高中那会儿怎么突然学画画了。”
说完见白鹭疑惑,他笑了笑,“你学医也是为了颜一行吧?”
白鹭呼了口气,说:“是。”
到了火锅店前,陈柏然跟迎宾的店员报了预约。
“三位是吗?”
“嗯,原本计划是三个的,现在变两个了。”陈柏然语气难掩气愤。
两人进到包间里。
坐定后,等上菜的片刻,陈柏然看了眼时间,微微皱眉,“哼,我跟张扬说和你七点会到店,现在都快八点了,他还真不来。”
白鹭正帮他这个寿星倒饮料,说:“说不定堵车呢。”
“真想来,就该把堵车时间也算上。”
陈柏然将手机不轻不重地掷在桌上,背靠住椅子,
“说实话,我挺羡慕你跟一行的。”
“……怎么会。”白鹭觉得诧异。
平时四人群里,陈柏然和张扬聊天有来有回,他和颜一行更像两个看热闹的看客,总隔着什么似的,陈柏然却说他羡慕他和颜一行。
“能像你们这样,从出生就认识,像藤蔓绕着树一样共生,陪伴着走过生命每个重点节点,长大后连实现梦想都是为了彼此的,难道不值得人羡慕。”
两个服务员端着火锅盆敲门进来,等服务员上完菜退出去,陈柏然起身涮了两片肉,放进白鹭碗里,继续道,
“随口说爱的人到处都是,今天说爱你,明天就能对另一个人说。反倒是些说不出口的爱,跟刻在旅游景点石碑上的‘到此一游’一样,压根不用说,路过的人但凡走近点,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话说到这份上又似乎太直白,陈柏然想到颜一行的冷脸,颤了颤,自认胆子还是不够肥,又心虚地把话圆回来,
“咳咳,我的意思是,你俩之间的……兄弟爱,革命友谊……嗯……我是不是趁着生日说太多了……”
可是既然都说到这了,有些问题,都忍了好几年了,还不如趁现在就问。
结过账,回到停车场,陈柏然坐进车里,等白鹭也坐稳后,朝他望过来,
“我能冒昧再问个问题么,白鹭?”
他用了“冒昧”这个突然显得生分客套的词,白鹭心沉了沉,预感到接下来问题的沉重,猜测又将是怎样的平地一声雷。
“颜一行的腿……是为了你么?”
果然。
车子驶出停车场,在红灯时停下。白鹭目视前方,看人行道上人潮汹涌,在他面前或匆忙或悠闲地经过,而对面车道上停着的蓝色货车,和当初倾轧颜一行右腿的那辆如出一辙。
白鹭缓缓闭起眼。
换作初高中那会儿,假使陈柏然这样问起,他大概会无法自控地崩溃,不知如何回答,但当下,他内心竟没掀起多大的波澜,甚至像一块等待了太久的拼图,觉得那个空漏终于要被填上了。
“是。”他承认,随后低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对颜一行的愧疚就差写脸上了。就是张扬那个神经大条的野人都猜到了。所以那会儿我们从不在你面前问起这事。”
白鹭点头,随即告诉陈柏然那天的经过。
他的语气颇平静,比起当初两家为机器争吵,自己交代真相时平静得多,像是在讲一个发生在他人身上的故事,但陈柏然明白,那场意外必定包含了太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残酷血腥的细节。
陈柏然安静听完,说:“我就算再喜欢张扬,也没法保证在危险来临时,毫不犹豫冲上去保护他。”
“……”白鹭沉默了很久,也知道下意识的反应最能代表一个人的心。
为他不惜失去右腿的颜一行,怎么会喜欢很多人,而他只是其中一个,只能以朋友的身份陪伴在他身边。
收起翻涌的不甘,白鹭道:“但你高中就跟我坦白了性取向,已经足够勇敢坚定了。”
“那要是我告诉你,我已经跟家里出柜,搬出来住了,现在正跟我爸妈冷战呢,你又作何感想?”
“……?!”白鹭陡然一怔,惊讶地瞪住陈柏然。
“哈哈哈……要不带你去我租的房子看看?我自认布置得还挺不赖呢,还跟一行讨了些意见,改成了包豪斯风格。”
陈柏然换过表情,得意地摇晃脑袋,再要开口,一旁手机响了,他看了眼号码,按了外放,扔在中控台上。
“喂?怎么了?BB鸡?”
被称作BB鸡的男生嗓音尖细,说起话来尾调轻佻地上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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