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很冷吧,要不进来喝点奶茶吧,我刚煮了奶茶。”
敬云安笑了笑,“会不会很打扰您?”
“进来吧。”男人招了下手,然后转身走进了毡房。
西疆人的淳朴热情让人心里很暖,两个人就是为此而来,所以也没多客气,直接跟着进了毡房。
毡房里很温暖,进门的左手边就生着炉火,被烧到发黑的铁壶里装着热腾腾的奶茶。
男人拿出两只碗放在木桌上,给他们各倒了一大碗。
“谢谢。”
阎弗生捧起碗暖了暖手,朝毡房四处打量了一圈。然后发现不远处的柜子上摆着一些瓷罐和石头,上面清一色地刻着男人和马的岩画,而且瞧着像是同一个男人和同一匹马。
“这里很偏僻,你们是怎么走到这里的?迷路了吗?”
男人抽出了烟管,慢慢往里塞了些很像烟丝却不是烟丝的东西,然后点燃。
敬云安抿了口奶茶,“不是,我们是跟着一匹马来的。”
“马?”男人点“烟”的动作一顿,“什么马?”
“一匹很漂亮的白马。”
听到这话,男人立时扔掉了烟管,声音有些急切,“在哪里碰到的?”
男人的反应让两个人十分诧异,“就在东边,我们看日出的山坡上。”
“那马去哪儿了?”
阎弗生示意了下外面,“在那边的山头上。”
闻此,男人立时起身朝屋外跑去,披着的外套都掉到了地上。
见此情形,阎弗生和敬云安也不禁跟着跑了出去,“就是那个山头。”
他们朝男人示意先前的山头,只是那里早就没有了马儿的踪影。
男人呼吸急促,转头看向他们,“你确定你是真的看到了白色的马?没有一点杂色的纯白?”
“是纯白色没错,”阎弗生从兜里掏出手机,让男人看了照片,“你看。”
男人凑过去看,但不知道是没看习惯手机,还是眼睛有些不舒服,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阎弗生将照片放大,让男人从头到脚都看了个清楚。
“对,没错,就是额齐热各。”男人激动的叫起来,本就发红的脸颊因兴奋更加红了。
“额齐热各?”敬云安困惑地咂摸了一下这几个字。
“是!”
男人点了点头,但并没有给他解答这几个字的含义,只迅速跑回毡房,拿出一个很陈旧的大铜铃,然后跑出村子,朝着山头的方向用力地摇晃起了铜铃。
“咚咚当当”的声音乍听上去有点沉闷,但随风传播一会儿后,竟也添了几分空灵。
铃声飘远后,那男人手放在嘴边,大声地喊唱起了阎弗生和敬云安都听不懂的语言:“撒哒哒撒奇热撒哒哒......”
那语言和唱腔都很独特,不像两个人在西疆听过的任何一种语言。
喊唱了片刻后,男人又摇晃起了铜铃,如此反复三次后,男人返回到了毡房里,迅速穿戴整齐。然后走进栅栏的棚子下面,取出自己的雪地拖板,往拖板上装载了不少成捆的草料。
“你们喝完奶茶后,就自己顺着这条路一直向东,”男人朝二人示意东边,“就会回到你们说的那个小镇,我不能再和你们说话了,不能拖延,我需要现在就出发。”
“您这是要去哪儿啊?”敬云安不解地问。
“我要去给额齐热各送报答。”说完,男人就将拖板的缰绳套在脖子上,朝北边快步而去。
“送‘报答’?”
这话让两个人很不解,阎弗生眉头微皱,直觉背后或许有什么奇妙的故事。
他拉着敬云安的手,“反正不着急回去,我们跟着他一起去看看呗。”
“您介意我们跟您一起去吗?”
男人没有回答敬云安的询问,脚步在厚厚的积雪里有些艰难,但却丝毫不减缓速度。
嘴边急促的喘息化作浓白的雾气,随着寒风迅速消散。
阎弗生和敬云安一直跟着男人往北边走,一路上无论上坡还是下坡,男人都不允许他们触碰他的拖板或者草料,他不要他们善意的帮助,因为送给额齐热各的报答,只能他一个人完成。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后,男人突然在一处山洼停了下来,然后将拖板上的草料卸下了一半。
身后的两个人不理解他的做法,询问对方原因,却也只得到了一个“就是这里”的答案。
阎弗生环视过四周,这里的雪面一片光滑,除了他们来时的脚印,半点其他生物的痕迹都没有,他看不出来这里有什么特别。
卸下草料后,男人拖着剩余的草料原路返回,走了大约十分钟后,突然转向了西边。
空了一半的拖板轻了很多,男人的脚步也比先前快了许多,又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后,男人再次停驻在一处山洼,然后将剩余的草料卸了下来。
还是和之前一样没有丝毫踪迹,让人看不出特别的雪地。
将拖板车卸空后,男人站在雪地里,抚摸着草料静待了一小会儿,然后重新套上缰绳,拉着空板车离开了。
阎弗生和敬云安跟在男人的身后一路回到毡房,寒冷和饥饿让两个人眼前有点发花。
男人热了奶茶后,给他们拿了几块馕,然后起锅煮了羊肉。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才从男人的口中,得知了关于白马和“报答”的故事。
男人名叫达布里,是自小居住在西疆的达耆人,以游牧游猎为生,达耆人是一支未被识别的少数民族。
达布里说,很久以前,他“阿耶的阿耶”也就是祖父的祖父甚至更早的那一辈,曾在游牧时不慎掉到大山下,不仅丢失了牧群,还在大山中迷了路。就在奄奄一息,快要死去的时候,见到了一匹浑身雪白的马儿。
那白马领着他的阿耶走出了大山,找到了牧群,还回到了自己的村庄。
阿耶十分感激白马的救命之恩,就在它的面前立下誓言,声称自己的族民和世代子孙都不会伤害任何一匹马儿,并且会永远留在这片大山里,世代供养它的子孙作为回报。
阿耶还与白马约定,每年冬天牧草最稀少的时候,会在山间低处为它留下食物。如果它们遇到危险或者恶劣到无法生存的天气,可以随时找他或到他的帐子里过冬。
阿耶说白马是大山里的神明,会引领着迷路的人们走出大山,但不会轻易地索取人类的回报。所以那之后的很多年,直到阿耶去世,白马都没有再出现在世人的面前。
后来阿耶的孩子长大了,有一年冬天漫长而严寒,暴雪肆虐了一月未停,大山里实在无法生存,族群不得不搬离。可阿耶的孩子还记得长辈留下的嘱托,独自留在大山深处。
也是那一年,白马出现了。
它站在村子附近的山头,远远地眺望,然后又静静地离开。
阿耶的孩子看到了白马,他不确定那是否是父亲所说的白马,只能如父辈嘱托的那般拉上雪板,捆上牧草,朝着大山的深处漫无目的地走去。直到心里某一个声音告诉他“就是这里了”,然后卸下牧草,原路返回。
后来白马没再出现,直到阿耶的孩子去世,孩子的孩子长大,然后白马在某一个冬天突然出现,又再次消失。
直到孩子的孩子也离开人世,新的一辈长大成人。
约定在漫长的时光中,成了达耆人刻在骨子里的使命,也成了某种习俗,就这样一直延续到了达布里这一代。
“额齐热各”并不是达耆人语言中的词汇,也不属于其他族群的语言,更不是西疆语,但却从很久前的阿耶那辈就传了下来。
达布里不知道是原本的含义在口口流传中遗失了,还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只是跟着祖辈们一起这么喊着。
但达布里自己在心里,给这词定了几种不同的含义,是约定,是纯白色,也是神明。
达布里拿出了柜子里的册子,让他们看到了先辈们记下的那些文字,还让他们看了许多刻在石头上的岩画和画在皮料上的彩画。
达耆人通常是不会将这些东西给其他外来人看的,但因为阎弗生和敬云安也是被白马“带出大山”的人,所以他可以给他们看一看。
两个人看着那些无法读懂的文字和独特的图画,心里有种很神奇的感觉。
如果不是他们亲眼见到了白马,压根就不会相信这么玄幻而奇妙的故事是真的,只会觉得一切都是这个渺小部落用以寄托心灵的传说。
达布里说他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曾上报过白马的事,也有人来调查过,但是调查队伍在雪山里蹲守了好几年,且几次进山都没有找到白马的影子后,就离开了。
他们猜测,那或许是某种稀有的雪山野马,而且很可能已经灭绝了,达布里的父亲见到的应该是最后一匹。
可是父亲不相信,临终前叮嘱儿子一定不能忘记自己的使命,不仅他不能忘,后世的子孙也不能忘。
达布里如今已经年近半百,妻子早年因病去世,没有给他留下一子半女,而且族人如今也仅剩不足四百人,他曾一度以为,或许额齐热各真的消失了,自己包括自己的族民,也会随着额齐热各的离去而渐渐消亡。
没想到,一切还没到该结束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了额齐热各,他们和额齐热各的约定,也很有可能会继续延续下去......
这样神奇的羁绊感总是那么的令人着迷,听完达布里的故事后,天色已经不早了,为防还未走到小镇就彻底天黑,阎弗生和敬云安决定在村子里留宿一晚。
因为达布里说,这个只有六户毡房的小村落,是用来放牧和等待额齐热各而建的,目前只有他一个人。天气太冷了,堂弟和其他的族人开春后才会来住,所以有足够的空间给他们居住。
敬云安和阎弗生道过谢后,去到旁边的毡房休息了。
或许是奔波了一天后,两个人都太过疲倦,又或许是这雪山里的小小村庄太静谧,静谧到有种催人瞬间入梦的魔力。
阎弗生和敬云安几乎都是沾了床便着,甚至都不约而同地做起了同样的梦。
梦里那白到发光的马儿带着他们不停地前行,不停地前行,一路经过大山,经过溪流,经过荒僻的乡村与嘈杂的城镇,经过辨不清面庞的人群和错综复杂的纷纷扰扰,走到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湖边。
然后马儿消失了。
梦中的他们下意识地走到了岸边,垂眸看向那翠蓝色的湖水。
隐约有白色的气泡从水底浮现,他们不禁伸出了手,想要触碰,然而气泡却突然破碎,在湖面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等到涟漪散去时,他们突然在翠蓝色的浮光里,看到了对方的脸。
熟悉的羊叫声在天亮时传进了毡房,叫醒了睡梦中的两个人。
他们彼此沉默地对视了好一会儿后,不约而同地下床走出了毡房。
他们谁都没有提起昨夜的梦境,只是如前日一般走进达布里的毡房,向他表达了真挚的感谢,然后准备告别。
达布里没有电子设备,他们无法交换联系方式,阎弗生只好问他要了大概的邮信地址。
试图给予一些物质上的酬谢被拒绝后,两个人只能作罢,然后在对方的指引下,朝着东边离开了。
走出村子后,阎弗生终究还是没能压下自己内心的好奇,拉着敬云安一起沿着昨天的脚印,朝着达布里送草料的山洼找去。
昨晚没有下雪,山上的脚印没被覆盖,依旧很清晰,只是让两个人没想到的是,脚印走到一半就没有了。
“哎,奇怪,怎么走着走着就没了?”阎弗生很奇怪。
“难道是昨晚上这边刮风了?”敬云安也很纳闷,“风把别地的雪吹过来盖住了脚印?”
“那怎么后面的没被盖?”阎弗生看向身后。
敬云安也摸不着头脑,这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无法用正常的逻辑去思考,抑或找到答案。
“大概,‘额齐热各’不想让我们找到它吧。”
敬云安拉了拉阎弗生的手,“我们回去吧。”
额齐热各不是白马的名字,甚至他们都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几个字念在嘴里时,总会让人从心底生起一股奇妙的力量。
阎弗生点了点头,回握着敬云安的手,沿着来时的足迹,走回到原处,然后向着太阳升起的东方,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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