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片刻,经理气势汹汹地赶往换衣间捉人。小古囫囵塞完牛肉干起身让位,边上段争波澜不惊地继续换衣,颊边的伤口血疤好有气势,唬得经理顿时噤声。段争锁上柜子,拎了背包往外走,目中无人的态度激怒经理,他喝道:“站住!”
段争恍若未闻。
经理面孔火烧,瞳孔一阵紧缩,总想背后小古嚼着嘴里牛肉干正隐隐嗤笑。他前跨两步想动手,反被段争捉住手腕一把抡地。好在小古反应奇快,提醒段争拐口有人。经理只是轻轻倒地,他同时举手后退一步,那架势仿佛并非他有意报复,都怪经理走路不稳当,自己摔了个狗吃屎。小古猴精,忙上去搭把手,把人扶起身。经理怒不敢言,憋得脸红耳赤,嘴唇哆嗦不停。就这点工夫,段争已经快步走远。小古心里讥笑经理吃瘪,怕被瞧出幸灾乐祸,紧跟着灰溜溜地回了餐厅。
行过西街,段争转弯进了东园。这地方白天少有同类露面,倒是有一两位揣着满口袋过时洋货的老阿公在叫卖。但这叫卖又不是靠嘴吆喝,他们多是搬张旧折叠椅,硌着屁股似的佝下腰,眼神呆滞地望着池塘树丛。没找见人,段争扭头离开,在公园门口和两个勾肩搭背的青年撞上。一问才知道,他想找的阿云昨晚钓了个新干爹,听说是挖石油的。阿云个见钱眼开的贱胚子,老早洗了屁股往上爬,到现在九十点钟的光景还见不着人,估计真是好戏开锣,他舍不得下场了。青年打趣两句笑成一团,又向段争保证,一等阿云露面,即刻通知他回信。段争不置可否,另接了两支烟就转道回家。
按照小九这些天的作息,不到正午饭点他必然还睡着。唐小杰常说他是吃人嘴短还不自知,一天能睡十多个钟头,小婴儿似的。但今天是例外。段争进门就听屋里吵吵嚷嚷。卧房大开着窗,小九光脚趴在窗沿往下望,目不转睛地盯着楼底手举花环彩球的小孩儿们玩乐。孩子堆里领头的小姑娘是四楼阿姐和嫖客留的种,据说至今还是黑户。不过小九喜欢她,喜欢她弯着眼睛跳彩绳,喜欢她说话像是往嘴唇外面拨珠子,更喜欢她手腕那串叮当响的花手链。她一跳一跳的,腕子就跟着掉花瓣。她转圈,花瓣就跟着她绕,中间系的铃铛也脆声笑。他喜欢得挪不开眼睛,后来对着段争也发呆,低头看看自己空落落的手腕,举起了摸一摸,转一转,好高兴地抿着嘴巴。
段争去洗手间擦脸,他紧跟在后,靠着墙偷偷看。但凡段争有些大动作,他就扒着墙抠,越高兴,抠得越起劲。伴着门口嚓嚓的动静,段争扶着洗手池喝水,吐出最后一口,居然有血沫。他擦净脸回到客厅,背后小九尾巴似的兜来转去。接着他站到墙上那面方形玻璃镜前,和他半张脸一道挤进镜子里的是小九伸长的脖子。
“流血啦,”傻子是不知道自己也被框进了一方小小镜面的,好脾气地靠上来,撅圆嘴巴,对着段争青紫的嘴角呼呼直吹,“不疼,不疼哦。”
段争盯着镜子,舔弄那块缺口。原来是一颗牙齿在松动。
用不着小九口吃似的比划解释,段争猜到他今早大概是叫窗外那群野孩子吵醒。这时候两手捧着脸蛋大小的圆碗咕嘟嘟喝水,又畅快地打声嗝,小九餍足得仿佛那只搂抱了蜂蜜罐的噗噗熊。也只有唐小杰才有端碗喝水的习惯,小九见得多了,耳濡目染,各方面作风都有向他靠拢的架势。段争拿走他抱在怀里的圆碗,小九不舍地跟着望,等他回头,将嘴张大了,意思是自己还没喝够。
“去尿。”段争说。
小九摇头,按按小腹,空空的,哪里有尿。
段争不和他废话,直接提了他的后脖子塞进洗手间,褪走松垮的平角内裤,里头直挺挺的肉茎跟着蹦一蹦。小九羞得连忙伸手挡住,脸颈通红,连说不尿不尿。他固执地防卫,段争低头看一眼他鼓起的脸颊肉,松了内裤边,回到房里,一把扯走那张蓝床单。床单正中沾着掌心大小的白色壳状硬块。
小九着急跟来,内裤没兜住屁股蛋,垂在腿根那圈臀肉颠颠的。他觑着段争脸色,瘪嘴道歉:“不尿了,好不好。”
段争不搭理他,抱了床单浸水。小九踩着木屐啪嗒啪嗒地跟上,抢先抓了洗衣粉,也不管段争向来是软硬不吃,就蹲在那里卖可怜,将手按进脸盆里帮忙压床单,仰头讨好似的冲人笑,底下阴茎又翘得直直的,随他前后摇摆的节奏晃,快要点着地。似乎发现段争瞧的是自己露在外边的小鸟,他攀着马桶盖起身,当着段争的面将阴茎塞回内裤里。
“不尿了,”他努力挺起肚皮,那颗圆圆的肚脐眼也是一张嘴,一起一伏卷进逃出,就连声音都打那儿来,“会痛的。”
段争单手握着水管,管口往外吐着细细的水流,他也像看滑稽话剧似的看傻子比划。小九话说不明白,干脆攥了他的手腕往自己肚皮上贴,同时吸气吐气,肚皮撑得鼓鼓的,又很快瘪下去。
“这里会痛。”
他神情可怜,看不出哪有异常。段争的目光由他眼睫扫至嘴唇,稍许定神,忽然拐了水管,往他红艳艳的唇缝里泼进一注水流。水往两边嘴角淌,小九着急忙慌地捂住嘴,但少许水渍还是沾湿他胸前单薄的汗衫,裹着挺挺的乳尖,像是他身上多长的两只眼睛。
小九腹痛应该是最近两晚睡觉肚皮没盖严。段争找来唐小杰放在电视机旁边的药袋子,摸了两粒止疼药。小九乖乖张嘴伸舌尖,卷进药片嚼两口,苦得眉尾都快垂到嘴边。他衣服沾湿一块,站在风口撑起衣摆,风一来,清凉舒畅得他头皮发麻。这动作也是学的唐小杰。
等一会儿不见段争,回房才看他已经倒进床里鼻息均匀。印象里没有在这时间看他睡觉的。小九蹬掉木屐,攀着粗粝的竹席膝行到床边,手背抵着下巴,凑近了脸仔细端详。眼睛,鼻子,嘴巴,还有留着少许胡渣的下巴。他支起脑袋细闻,是他偷尝过的那支刮胡水的味道,好凉好辣。可他摸摸自己的下巴脖颈,就是摸不着一点毛发,不禁好奇地挨近脸,用脸颊轻轻磨蹭段争。扎得脸疼呢,转头见段争睁了眼睛,也不说话。小九愣愣的,手脚并用往床上爬,再像昨晚那样,敞开胸怀将段争抱紧。
这觉没睡足半个钟头,阿云来了。他敲门很有特点,三长两短,每隔十秒敲一回。就像那群青年说的,他最近估计真是傍上一位好干爹,对方出手大方,不肯落人口舌,将阿云包装得像撇烈阳里的蓝羽毛,无论往亮光还是阴影里放,都俗媚得晃眼。像今天,他穿着孔雀蓝的丝绸衬衣,领口挂着一副太阳眼镜,朝段争问好,操的还是一口蹩脚洋文。
段争为他让路,他特意勾着后脚跟将门带上,满脸的得意,就差将脚上那双鳄鱼皮鞋摔在面前。偏偏段争是个睁眼瞎。
“你看呀!”阿云跺脚,等段争转头就抬脚给他看,“真鳄鱼皮呢,好贵好贵呢,没见过吧。”
段争低头:“大了两码。”
阿云翻白眼:“干哦,你有这眼力当初不如直接当兵考警察好啦,这样我们聚在一起也不怕被人捉了。你听说没有,小红那群人前两天就被抓进去了——好险那些天我不出家门。我老娘也不知道哪听来的,当我在外面不回家是被脏东西附着了,找老道士来驱鬼,驱的是色鬼,那小老头,最后还不是被我干服帖了——你看,这双好看麽?我偷穿出来的,小干爹到现在都没发现呢。你看看呀。”
段争问:“东西呢。”
阿云撅嘴:“你就不能说些好话哄哄我呀,冷冰冰的,也就到床上才肯给我好脸色看。不过我都好久没在那里看见你,怎麽说,有新伴儿了,还是准备从良了?”
为防走在街上被人偷摸东西,阿云从来都把要紧宝贝贴身放。这回往衬衣里摸,藏得太深,他又将衣扣扭开几颗,直开到肚脐眼,插在裤边的信封才露面。段争取走,阿云被信封尖角戳中一下,他歪趴在桌前,鼻息和段争的手指挨得很近:“每回都叫我帮你跑腿,你爹妈那边不晓得是我也就算了,那你呢,总得多多少少给我补偿些跑腿费吧。”
段争信纸刚读一半,听闻往电视机下的旧柜里翻出一只铁盒,边缘都生了锈,他揭开,往里倒出一大把面值不一的硬币:“我只有这点,你要都拿走。”
阿云稍稍坐直:“这里多少钱,我看两百都没有。你就这点身家,你爹妈还向你讨钱?他们吸血鬼,专啃你的血肉吃。你呢,居然也舍得把钱给他们填肚子?段争,你什麽时候也成观世音菩萨了。”
信里附语几行,段争三两眼读完,将信重新塞回信封。
他不反驳,阿云更是憋屈:“三个月前你向我借两千,后来又跟唐小杰借了两千,对吧。凭你怎麽可能向我们借钱,你傲呀,就没朝人弯过腰。好,那我去问,问了才知道,吸你血的原来是你爹妈和你那个病秧子弟弟。十多万的债,你卖血卖身在补窟窿呢。”
段争耳尖听见卧房有动静,但门边迟迟没有出现小九的身影。他和阿云是同乡,几年前在东园看对眼,统共约了十来回才摸着对方底细,两人老家竟然就隔着一条街,门口流的是同一条河。再后来,阿云有回摸着他的身份证瞧,突然福至心灵,问他认不认识镇上那个有名的药罐子娃娃。那是段争的弟弟,或者说,没有血缘的弟弟。他天生亲情缘薄,唯一能搭上情谊的也就这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弟弟。
阿云仍在叫屈:“我就说,就你爹妈那点收入,怎麽给你那个病秧子小弟做的手术,原来是赖着你呢——哦,我算是明白了,你这是演的‘面冷心热’的戏码呀,你变色龙啊!”
段争问:“钱还要不要。”
阿云即刻改口:“要。”他将所有硬币一股脑扫进铁盒,盒里铛铛作响。瞥见几颗生锈硬币,他大发慈悲捡出来,码成一小摞,又推回段争跟前。最后压上铁盒盖,揣进怀里。
“你现在还有钱没有?要是手头紧,这些钱也不一定现在就得给我,”阿云犹豫,“你就当欠着,往后发迹了双倍还我就行。”
“不用。”
“随你便,”阿云扭头,“反正穷的不是我——呀,鲤鱼精。”
虽然没能和他碰过正面,但阿云对小九这张脸是记忆犹新。那晚在东园,段争以破天荒的九百五将人带走,刘公捡着便宜狠赚一笔,之后几天常在池塘边兜转,妄图再找见第二个只晓得吮糖吃的傻子。至于真品,往后就没在东园见着了。有人猜是段争嗅着商机逼良为娼,也有人猜他是动了真情把人养了,但要阿云琢磨,他猜段争一夜快活,没准第二天那傻子就叫他丢在巷口,随他自生自灭了。以阿云对段争的了解,他不信他会将人留在家里,毕竟他怕麻烦。可结果呢,他就在这间破破烂烂的出租房里,头一回正面见着了那头滑溜溜的鲤鱼精。
小九脸边横着竹席的压痕,对面是虎视眈眈的陌生人,他防备又畏惧,本能地偎紧段争,试图挽住他的胳膊藏到他身后去。
阿云逗他:“你怕我呀,我长得那麽可怕?”
小九看他嘴唇黄澄澄像中毒似的,眼圈又乌青青的,总之看起来很像山山讲过的老妖怪。故事里老妖怪都要吃人补精气,对面这只一看就像好久没有开过荤的,脸也发白,这样盯着他肯定有所企图。小九吓得够呛,这下干脆把嘴巴眼睛一起遮起来。
“我有那麽可怕?”阿云惊愕地指着鼻尖,掏出怀里的圆镜照照脸,心说自己出门前还特意抹上最近时髦的橘调口红,还是果香味的,再怎样也不可能是个妖怪模样。于是不可置信地再问段争:“我有那麽可怕!”
段争一件t恤被小九扯得乱七八糟,一张脸还死死贴着后背心,他挪不开,挡不掉,最后索性抓了信封走开,留下暴露在外的小九惨遭毒手。猛扑上前将人勒住,阿云嗅嗅他头发,夸张叫道:“天哪,你多久没洗头啦。”
一到夏天,出租房堪比蒸笼。唐小杰和段争两个男人又都是粗神经,即便家里多一张嘴吃饭,也没人顾得上给小九整理仪表。阿云拖着小九进洗手间,把人按在马桶盖上坐着。放水的时候小九想逃,反被他勾住脖子拽回来,压低了脑袋,莲蓬头照着一阵狂涮。坐挺低头的姿势很难受,泡沫和水流直往脖颈里淌,小九嫌痒又挣脱不了,晃两下脑袋,不少水都灌进耳朵。
阿云怕制不住他,分开腿把他左右两边围住。小九顶着满头泡沫仰脸,眼底晃着水波,嘴巴也倔强得抿成直线。就这角度,看他表情竟然和段争有些相像。阿云想着好玩,捏一捏小九脸蛋,心口不一地恐吓道:“你再不洗就真要变臭啦。晓得什麽叫臭伐,就是垃圾桶的味道,没人爱闻的。你想要自己变得和垃圾一样臭呀,到时候小心段争连碰都不要碰你呢。”
小九似懂非懂,整段话里只能提出一个“段争”,因而再难受也不好发作,只能配合着把头垂得低低的,被碰着后脖子的发根还会怕痒发抖。
用毛巾包住小九整个脑袋,阿云大摇大摆地进了段争卧房。踩一脚风扇开关,风凉飕飕的。小九甩一甩头,水渍溅着阿云满脸。不知道哪里好笑,他拽着小九,要他盘好腿端正坐在床心,自己就跑这房间唯一一张半身高的木柜里翻出一只小包裹,也是蓝色,比他的衬衫暗一点儿。
“我问你,你和段争是不是以前就认识的,”阿云抵着小九下巴要他抬头,风呼呼地吹,小九闻见他手里的香味,“别说买你的九百五,他以前能花五十块去嫖我都不信。也就那群傻囝仔惦记他身材好才免费给他睡咯,说不定夜里服务好了,他们还得反给他钱——哎呀别动,给你画眼睫毛呢,闻闻,味道香不香——刚才骗你的,你还真信。就那麽喜欢他?那晚的事我都听说了,刘公骗你来的,差点儿你就叫别人带走。那人全身都是病呢,鸡巴都长疮,还会化脓,你怕不怕?段争带你走还是救你一命,你当然护着他。”
阿云给别人涂脂抹粉是新手,小时候只给破布娃娃画过红脸,近些年搔首弄姿折腾的是自己,一下面对会动会反抗的小模特,竟然有些手忙脚乱。眼线只画一道,谁想他手抖一抖,尾巴险些嵌进小九眼珠里,于是又是一阵抵抗和压制。小九眼圈叫他折磨得乌黑,熊猫眼似的,阿云把他逼在床脚看,没忍住,笑得很大声。
“你脸白净,和我以前玩过的布娃娃不一样,就不给你用这个了。嘴巴张开,抹唇膏,”阿云给他撅嘴示范,“像我这样。”
小九难得逆反,非但没把嘴唇撅高,反而把上下嘴唇都往里缩,包得严严的,好像缺牙的小老太。死活掰不开他那张嘴,阿云揪他头发,想还是死气沉沉的布娃娃可乐,好歹不会防范地紧闭着嘴巴,活像是他霸王上弓逼人口交。小九脸颊蹭得绯红,贴在鬓边的发梢还在淌水,水滴滚在脸边,阿云看见了,浑不在意地抬胳膊替他抹走。一抹,就把嘴巴抹开了。阿云见状立刻掰住小九下巴,刚旋出唇膏,手指忽然被舔了一口。小九没有瞧他,瞧的是他沾着水珠子的手指尖,片刻后,低头拿脸轻轻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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