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砚安听完他的解释,眼神又黯淡下去,他饮尽杯中残酒,低声道:“春和,你没有别的话要同我说吗?”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待到今年入夏,秋娘便十七岁了,也的确到了成婚的年纪。你若是要娶秋娘,我作为兄长,只能嘱托你多花些心思照顾她,她平日里常吃的药材要备好……”吴景明浅饮一口杯中酒液,事无巨细地同好友说家妹。
“不过以墨卿与老太君的人品家风而言,我这一席话都不必多说。”
“我会照顾好她的。”秦砚安恢复镇定,向吴景明保证道。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来到爱晚亭了,岁月流转,此去经年,京郊漫山遍野的枫树还会绿了又红,而陪君赏枫之人却不能常相见。
却说林思齐那一边,廿日正是严良邀请他府上一叙的日子。林思齐在家中与齐筠一同用过清粥小菜,便换上常服,准备出门。
齐筠与他执手话别:“真不用我和你一道去?我可以藏在你的袖中,保证不被让人发现。”
“不必,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我不想让你牵扯其中。”林思齐牵起他的手,放至唇边轻轻一吻,“严府不是龙潭虎穴,他也没本事让我就此有去无回。”
“那我去德济堂看看陆先生需要的药材调来没有,中午照旧等你用饭。”齐筠只好点点头。
“劳烦阿筠多费心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阿乐的长辈就是我的长辈。”齐筠温声道,“云梦泽开设德济堂,本就是愿为世人除病苦,治病救人乃是分内之事。”
“我给陆先生用的药材有些虽然稀罕,但也不是什么‘活死人,肉白骨’的仙药,传闻中的仙药在人间是寻不到的……如今的药方只能缓解他的病情。”
“生死由命,我是知道的,你心中也不必自责。”林思齐反而出言宽慰他。
齐筠望着林思齐的背影,在门口站了许久,直至林思齐走出居安巷,他才关上院门。
严府与居安巷相隔甚远,林思齐乘轿坐了好一会儿才抵达。严良的府邸居于城中,比吴府那座武勋宅邸更为宏伟气派,连匾额是当今圣上亲手题的,足以见其受龙恩之重。
林思齐向门房递了请帖,一位二八年华的侍女走来为他引路,她从头到脚的钗佩衣裙,不仅用料精贵,还皆是京中时兴的样式。
严府内部仿江南名园而建,亭台楼阁,泉石花木,错落有致,虽由人作,宛若天开。林思齐走过弥漫着花香的曲折长廊,一路上竟没有见到多少仆从,偶尔遇到也是目不斜视,专心忙碌,连看都不看来客一眼。
一泓碧水因风拂过,泛起粼粼微波,半池莲叶莕菜植于水中,金黄花瓣随风轻摆。长廊延伸而出一座精巧的白石桥,通向歇山顶式的水榭,顶部四角起翘轻盈纤细。
“林大人,就是此处。”侍女朝他福身一礼,“既已带到,奴婢先行告退。”
“多谢。”林思齐向她道谢,走进水榭之中。
水榭之中作茶室摆设,舞象之年的童子手持竹扇,正在炉边煮茶,严良常服打扮,坐于木案一侧,他见林思齐走进,招呼道:“好一个‘潇潇似林间新竹’,林探花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民间传闻而已,大人见笑了。”林思齐入座,态度不卑不亢。
小童提壶倒茶,碧青茶汤缓缓落入御赐瓷碗,他未发一言,奉上两碗山泉水煮出的香茗,便行礼退下了。
林思齐环顾四周,发现除却茶具陈设,内里还置有一架绘有“梅兰竹菊”的四面画屏,画屏未遮盖之处露出博古架的左右两角,架上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各式茶具。
“这是临江府新摘的茶叶,也不知合不合见贤的口味。”严良态度和蔼,毫无面对仇人之子的自觉,他将自己当做林思齐的长辈一般,与他喝茶闲话。
林思齐未露出任何犹疑之色,他不感到出离愤怒,也不觉得被仇人嘘寒问暖有多讽刺,心中反而平静如水。
正是少年时代的孤苦锻造出他这份沉着气量,不是不恨,而是不该在此时表露。他自知高中探花,清贵翰林,人外光鲜,在树大根深的丞相眼里不值一提,母亲的话语他也铭记在心。
“我儿时为补贴家用在茶园里采过茶,这样的茶我是吃不到的。”林思齐端起茶碗浅尝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更像是回顾一件微不足道的往事。
“本相是甘州府人士,少时也曾结庐乡野,那时我曾为当地大户牧过羊。”严良听他的话,也说起自己的陈年旧事来,“人须事磨,出身寒微有出身寒微的好处。”
林思齐不明白为何他要说这句话,总不能是为了表明出身,向他表示同为寒门,想与他套近乎吧。
严良出身寒微,曾在甘州府为富户放羊,他早年曾被政敌当廷辱骂“粗鄙羊倌”。自他得到圣上青眼,大权独揽以后,那位口不择言的政敌就被流放到凉州放羊。后来满朝文武都对他年轻时的私事讳莫如深,林思齐此刻也是第一次听说。
“不在乡野,难知疾苦。”林思齐点点头,“大人说得不错。”
“见贤,本相猜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何要邀你来府上一叙。”严良若有所思地望向那扇绘有墨竹的屏风,“既然如此,本相也不愿再卖关子。”
“愿闻其详。”
“本相想送你一桩姻缘,只是不知道你家中有没有妻子,定未定过婚事。此等人生大事,还是当面问询为好。”
林思齐眼底闪过一丝错愕,他想过许多可能,却偏偏没有想过这一种。新科进士常被榜下捉婿,林思齐是由于出身尴尬,无人问津,吴颐先前的有意也是因为他有与严良抗衡的雄心与实力,不光是看中林思齐的才貌,还有他的特殊身份。
“承蒙大人好意,我已有心仪之人。”林思齐一口回绝,不留余地。
“可惜啊,可惜。”严良并不惊讶于他的拒绝,发出意味深长的叹息。
那架华美的画屏之后传来一声突兀响动,林思齐与严良同时望向画屏。
一只通体雪白的长毛狸奴竖着蓬松的尾巴,从屏风之后踱步而出,它双眼碧绿,大如宝珠,嗲着嗓子喵喵叫两句,用身体蹭林思齐的黑靴,留下几根细白浮毛。
林思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狸奴的头顶。
“这长毛碧眼狸奴乃是西域珍品,千金难买,它倒是亲近你。”严良见了狸奴,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莫说是西域珍品,寻常狸奴我也聘不起。”林思齐收回手掌,拂落手指沾上的猫毛。
严良不再提起亲事,只与他闲话一二,过问他初入翰林院的情况,家中还有哪些亲人,林思齐一一作答,无喜无怒。
待到一盏茶尽,林思齐起身告辞,严良也未曾留他,由为他引路的那位侍女带他出去。
水榭之中只剩严良一人,他慢悠悠地提壶为自己倒一碗茶汤,朝画屏之后说道:“妙娘,今日你可满意了?爹爹什么时候骗过你。”
严妙真从那架华贵的画屏之后走出,抱起地上的狸奴,坐到严良对面。她今日盛装打扮,绫罗作衣绸缎裙,乌黑发髻间插了文恬长公主赐的点翠金步摇,如同神妃仙子。
“我不知林见贤说‘有心仪之人’是真是假,但他的抗拒是真。”严良无奈道,“爹爹也是为了你,才拉下老脸去问,天下在背后骂我的人多着呢,也不在乎多这一回。”
“他要是会答应我,就不是林青柏的儿子了,林御史风骨奇高,要不是挡了我的道,我也不愿为难他的。”严良自言自语。
“此事也怪不得女儿你,连我也忍不住生出爱才之心,科考三年一榜,英才不罕见,如此有气度的英才罕见。面对杀父仇人,不卑不亢,不怒不悲,此子心机深沉,日后前途无量。”
狸奴伸出粉嫩的肉爪去抓严妙真发间垂下的流苏,严妙真握住它的爪子,将它按回怀里。
她低头望着喝空的茶碗,闷闷吐出一句:“女儿知道了。”
若她不是他的女儿,事情还会有一丝转机吗?严妙真的母亲原在甘州府当垆卖酒,在天寒地冻的冬日用一碗烈酒救活了倒在风雪里的穷书生。
这穷书生正是严良,后来他金榜题名,返乡与救命恩人成亲。可惜当垆女子生下严妙真之后,还未享过几日富贵生活,就香消玉殒。
严良此后不曾续弦,不曾纳妾,只将发妻留下的女儿精心养大,严妙真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自幼丧母,懂事听话,虽深受宠爱,却从来未提出过过分的要求,唯一逾矩的一次恐怕是想用母亲留下的酒方子学酿酒,再有便是这次了。
“女儿,是爹爹对不起你。”严良长叹一声,“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做坏人。”
“可是我这满府的荣华富贵,就是做坏人才挣来的。”他用手指着那架华贵的画屏,“若没有这富贵,你难道要和你娘一样回甘州府当垆卖酒?忍受乡野村夫的调笑?”
“女儿知道这样的生活都是爹爹给的,不敢怪罪爹爹。”严妙真摇了摇头,“我已享尽荣华富贵,又怎敢妄求事事美满?”
“你能想开就好,能娶我的女儿是天大的福分,是他没那福气。”
没福气的林思齐在第二天收到了一坛新酒,酒用红绸封泥压好口,另附一张笔迹秀丽的信笺,上书:“此酒名为‘京城春’,妙娘谢过林探花让花之恩。”
齐筠低头闻了闻新酒的气味,对林思齐说道:“这是一坛上品牡丹花酒。”
“我似乎知道严良为何要找我了。”林思齐若有所思。
“严良独女闺名严妙真……那日我在严府喝茶,茶室摆了一架四君子屏风,她当时应该就坐在屏风后面。我在文恬长公主府遇到的姑娘就是严小姐。”
“我还以为严良有什么阴谋,原来是为女儿惦记我家阿乐,可怜天下父母心。”齐筠将新酒收好,他笑意盈盈地抱住林思齐,“凡事要讲先来后到,林探花已经名花有主了!”
“眼里只有你一个,我是说过的。”
林思齐在京城的二月的春风里吻了他。
作者有话说:
考前摸鱼掉落的最后一次,以后就等回来再写了。严家水榭的灵感是我在景德镇古窑拍摄的瓷音水榭,水里开黄花的植物就是《关雎》里的荇菜,照片放wb了。
第20章 第一折 青衫客20神女伤
【神女伤】
三月春光浓似酒,絮扑窗纱燕拂檐。翰林院内的柳树已抽新丝,各房不再摆出炭火盆供人取暖。
林思齐与齐筠一同用过早饭,按部就班来到修复馆点卯,继续修补前些年因走水受损的古籍。纸上字句残缺难辨,非心细博学之人不可为之。
待到日上中天,他才从书卷间抬起头来,思及早晨与齐筠一起吃的青团,便打算去吴景明的衙房问问吴府要不要,顺便活动活动筋骨。
“春和。”林思齐走进门,却看见吴景明眉头紧锁,正盯着眼前一本被水泡过的残卷。
吴景明听到他的呼唤,才抬起头,舒展眉眼,眉宇间仍萦绕着淡淡的愁意:“见贤,你来了。”
“阿筠托商队从青竹镇带了春笋豆腐肉沫馅的青团,北地不生竹笋,难得能吃到。若是春和想尝尝,我明日送一些去府上。”
林思齐走到他身边坐下,却见吴景明修补的进度还停留在昨日与他一起回家时自己看到的那一页,他讶然道:“春和,你可是遇到什么难处?”
“并非如此。”吴景明摇了摇头,“秋娘要出嫁了。”
“秋娘要出嫁了?嫁的哪户人家?春和既然提前告知,我好回去准备贺礼。”
林思齐忍不住在心中开始盘算应该送些什么,他身无长物,吴府于他有恩,可不能怠慢了。同时他也不明白,秋娘的婚事与吴景明的心不在焉有何关系。
“我父母相中了墨卿,平凉侯府的老太君相中了秋娘。”吴景明搁笔,对林思齐缓缓道。
林思齐与吴景明皆在修复馆,秦砚安在史馆负责修书修史,每月还要入宫掌记帝言,他不与二人时刻相对。可毕竟同在翰林院当值,也算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林思齐在这月余对这位小侯爷了解渐多,印象极好。
“墨卿文武双全,才德兼备,实乃良配。春和为何愁眉不展?”
“也不是愁眉莫展,墨卿是我好友,秋娘是我家妹,二人喜结连理,我自然是欢喜的。”吴景明用手轻轻抚平古籍被水泡卷的页角,他一松手,那纸张兀自固执地卷起,“只是以我对二人的了解,恐怕……”
林思齐闻弦歌而知雅意,只听吴景明说了半截,就晓得他后面没说出口的是什么话。
他是担心二人性情不合,婚后不睦,互相委屈了。只是婚姻大事向来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作为儿子,不好在父母定下的亲事上置喙。
林思齐只好宽慰他:“何至于此,墨卿有容人之量,秋娘知书达礼,不说如胶似漆,起码也可以举案齐眉。”
“但愿如此。”吴景明点点头,“我倒希望是我多虑了,也许是因为二人对我来说都是重要之人,让我关心则乱。”
“请帖过一段时日就会送到居安巷,见贤与齐公子请务必赏脸,贺礼之事不必多耗钱财,人到心意到了就好。”他面色稍霁,“我父亲说在秋娘三朝回门之日,为我们举行冠礼,陆先生出面主持,就不邀请旁人了。具体事宜,等休沐了再来我家详谈。”
“春和放心,我自有分寸。”林思齐笑道,“你还没说青团要不要?”
“要的,秋娘也喜欢吃糯米食。京城青团少见,就算有也是用红豆沙做馅,对临江人来说吃不惯。”吴景明感慨道,“见贤有心了,连这等小事都记挂我们。”
林思齐心中暗想,哪里是他自己有心,分明齐筠对他有心。
那封请帖在三月的末尾送至居安巷,齐筠接了帖子,与林思齐坐在院中喝茶。一对羽毛乌黑的燕侣在屋檐下衔虫饲喂巢中嗷嗷待哺的雏鸟,清越的鸟鸣为院内平添几分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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