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话!你抢了这一夜的空闲不就是为了送他吗?他现在又死不了了你还呆在这干嘛!你去忙活你的!”
“死不了?” 桂宁远如梦初醒。“呃!呃呃!我走,我走。你……给你,把他给你。“ 桂宁远很小心地把淮岸放平在床上,比捧着片飘絮都轻柔。
“可,我守在一旁,门外也行,不走远可以吗?“ 都跑到门口了,桂宁远忽然又转身回来怯怯地问。
巫阳张嘴就要发脾气,听出桂宁远的怯劲儿又忍回去了。
“此为西南秘术,除施术受术二人外绝不能有其他人在场。再者,此番施术短则两个时辰,长则三个时辰,不能有丝毫差池,半瞬的走神前功尽弃。这过程多少难免受些苦,你在他身上心思太重,很难置身事外。所以要你带一队人马过来,在二里之外围住这里。既能保证这里的安全,离得远些又能让我安心施术。”
“那我这就去!”
“你再不走他就死了!“
桂宁远连滚带爬跑出了屋子,翻身跃上巫阳来时的马,头也不回一口气跑进了黑夜,跑进了风雪。只留下一阵飞奔的马蹄声由近及远再消失不见。
踏碎这雪,踏碎这风,踏碎这作弄人的命。
破败的淮府在风雪中飘摇,二里之外被层层围住。
桂宁远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中心的方向,冻硬了的冰雕似的。
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星似有似无的烛光,也鬼火似的断断续续。偶尔有风向这个方向吹来,会隐隐约约送来一阵压抑的呻吟,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听。
桂宁远把嘴唇咬出了血,又被冻住成一道红豆珠串。
小田寸步不离地站在桂宁远身后,看到桂宁远的发髻中散落出几缕,一股剪不断的白烟似的在风中纠缠。
白了快三年的头发了。小田一直不明白要多大的打击才能让人一夜白头,看着此刻桂宁远矗立的背影,又越过他的肩头看到孤灯闪烁的远方,忽然也就明白了些。
那天夜里也是这样的风雪,也是在大溟。小田被淮岸背下山,看到迎面而来的桂宁远。很冷,雪齐膝深,可桂宁远迈向淮岸的每一步都很坚决,好像每一步都是把自己牢牢种进了积雪下的土壤,再硬生生地拔出。
三年弹指啊。
夜里的风雪越来越大,不行军,不扎营,只在这风雪中站着士卒们也是实在受不了,都搓着手跺着脚,可桂宁远好像失去了所有感知,只会望着那屋子的方向。连衣袂都冻住了,风都吹不起来。
“陛下,这样站一夜大家都受不了啊。” 小田试探地在桂宁远耳边低声说。
“呃?”桂宁远恍然回过神来。“设哨轮值,剩下的人原地休息吧,可以生火,吃喝也可以,安静些就行了。”
小田在桂宁远脸上并没有看到什么情绪,离开淮岸的时候,桂宁远坚硬得岩石一般,抵在西澧天地之间。
柴禾噼里啪啦燃烧了起来,小锅里面也没什么别的,小米是保存时间最长的粮食,行军必备,四五人一伙,每伙煮一锅小米,天寒地冻,也没有任何野菜或野物。一锅煮小米,一锅热酒。一头家乡,一头北疆。
日子就这么过,时间也在火星子里面被一点一点烧成灰。
“陛下也过来暖一暖吧。” 小田递上了一瓢酒。
桂宁远接下了又还回去了。想来淮岸醒的时候一定是虚弱的,这样满身的酒气会呛到他。
“那陛下好歹过来烤一烤。都快一整夜了,这样也熬不住。” 小田指着最近的火堆,那里围坐着的士卒们挤了挤让出了个位子。行军打仗的时候桂宁远的吃穿用度与所有士卒一个样,不多一粒炭一粒米,桂宁远登基快六年,大家早就是熟知了的。
桂宁远看着大家望向他的眼神,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坐过去了。挤在人堆里,枯枝燃烧的声音大了起来,周围士兵们在风中粗重的喘息声也大了。桂宁远抬头望了望天边,已经有了一丝曙光微明,低低地压在地平线上。一整夜过去了啊。
小田给周围的人使了眼色,要大家说点话聊会天。弓上的弦一直不要命地绷着也会断啊,这么干巴巴地熬着,小田都怕淮岸醒了桂宁远就垮了。
“昨天围住皇宫的时候,里面早就乱成一锅粥了。不等打进去就都往外跑了,咱们啊,就按陛下的命令,把守住各个出口,收网捕鱼就行了,没两个时辰,就抓住了一大堆。按陛下的吩咐,让那些人之间相互指认,没一会儿就把打扮成下人模样准备趁乱逃走的那些大鱼大虾们捞上来了。” 一个士兵能说会道些,看桂宁远脸色阴沉着,便眉飞色舞地汇报起昨儿的战果来。
桂宁远点点头。“怎么处理的?”
“全都按陛下的意思。三宫六院的女眷准了留在宫里继续住着,其他无关紧要的下人们想回家的就放了,不想回去的也可以继续留下干活儿。那些重要的人,愿意归顺的也赏了,好吃好喝圈在大殿里呢,不愿意的,想自裁的,也都随了他们去了。“
“可查出来些什么?“ 桂宁远问。
“捞到条大鱼。“ 小田凑近了低声说。”抓住个内侍统管,咬出来了大溟皇帝和丞相逃跑的路线。是要往北漠南三部的首领那里去了。“
桂宁远眼睛一下子亮了,盯着小田。
“可要抓?” 小田问。
桂宁远沉吟了一会儿。要抓,就势必会和北漠南三部打一场。”华将军什么意思?” 桂宁远心里恨不得马上爬起来就去抓,可这不是私人恩怨,是军情大事,他心里深知自己不能独断专横。
“昨儿查出来这条线索的时候华将军就迟疑了。行军至此,粮草补给已经拉得太长,再往北漠打,万一北漠六部纠集起来,咱们不一定能顶得住啊。”
华将军说的有道理。可这次如果让大溟皇帝和苏知文逃了,再抓就难了。桂宁远低头看着劈里啪啦燃烧的柴禾,飞溅起的火星子迅速被北风呼啸着吹散。
再往北,就更冷了。大雪封路,河山一色,他们手中现有的北漠地图恐怕也用不成了。
“华将军的意思,咱们的将士们不熟悉北漠地形,要不先撤军回朝,待到开春儿了天气暖和了,重新整装再战?“ 小田试探着转述华将军的话。这些军情战机,他是没资格评论的,只能尽职尽责把华将军的话带到。他心里也知道桂宁远一定是想打的。可有些事情,也并非取决于桂宁远。
这众臣叩拜,万民景仰,横扫南北的帝王,才是这世上最穷困的人。桂宁远望着火堆的眼睛,黯淡得就像烧过的木灰。
不复歌,不复曲,狼烟烽火又几许。生一程,死一程,走马北疆若飞蓬。
阿淮,你醒来吧。没有你,我真的每走一步都好累。
可还得活,还得走。我是这世上最贫苦的人,生与死,要与不要,走与停,都不由我。这辈子活得太长了,头发全白了,还死不成。
“如果淮将军在就好了,他熟知北疆地形,一定能做个决断。” 有不知情的士兵小声嘀咕了句。三年前淮岸在军中立威颇深,走了三年,大家却都还念着他,仿佛成了这军中的魂魄。
但使龙城飞将在啊。有人叹了口气。也有人哼唱起了异乡的曲子,那是曾经淮岸在边地时哼过的,来自大溟的小调。
小田知道桂宁远心中有结,也只能劝慰。“属下明白,北漠早晚要打,要么……等开了春,雪化了些,能用上地图了,咱们再……”
“北漠六部,南三北三,雪山相隔,每年从立冬到春分,大雪封山,阻断南北,此时一举拿下北漠南三部,北三部是万万赶不及翻越雪山前来支援的,再过上一半月雪消了,北漠六部集结,再要往北打就难了。至于地图,我就是地图。“
这声音稳稳地从身后传来,寂静寥落的雪夜里一只雄鹰撕破了天幕一般,逡巡在广袤的雪原之上。风都吹不散,只能托着它飞得更高更远。
所有人惊诧地回头。
淮岸,就站在那里。
一身单衣,在风中翻滚着,猎猎旌旗一般。
而他的人,稳如旗杆,入地三尺。
第十四章 人间醉
“淮将军,淮将军!” 人群开始躁动,士卒们都站了起来,齐刷刷地望向淮岸。这就是他们熟悉的那个主帅啊!三年前与他们同袍同裳同车的将军。
“要想真的拿下大溟,只打下这片疆土是不够的,大溟皇帝出逃在外,随时可能纠集人马反扑,苏知文能言善辩巧舌如簧,这次北漠能庇护大溟皇帝想来也是苏知文促成的,如果等到雪化了,北漠六部连成一片,被苏知文煽动着助他们重新打回大溟,那时想要镇压,就要耗费比现在多好几倍的人马钱粮。趁着大溟皇帝在北漠根基未稳,趁着天寒地冻,此时顺势攻打北漠三部,活捉了大溟皇帝,让北漠退兵百里,那大溟这块地方,才算是被彻底装入囊中了。”
淮岸的声音大溟的风。日子瞬间被吹回了五年前。
桂宁远第一眼见到的淮岸,就是眼前这个样子。重伤,却无比挺拔。看他一眼就知道,这是折不断的雪松。
原来桑田沧海,皆在他一人举手投足之间。
“战事重大,一介布衣本不该擅议,可就是因为战事重大军情紧急,草民斗胆恳请陛下格外恩准,让草民与华将军见一面,将这其中利弊仔细讲清,到时进与退,战或和,全由华将军,由陛下商议定夺。”
长风几万里,才送明月出了天山。近前人的眸子中,那月儿将圆。
桂宁远已热泪盈眶。
“准,这就随朕去见华将军共同商议。”
趁着迎面的风大抹了把眼泪,桂宁远转身吩咐士卒先撤回大溟皇宫驻扎。
待部队撤离得差不多了,桂宁远拽了拽淮岸衣角。“阿……淮将……淮岸可否借一步说话?“
淮岸笑。“阿宁不认识我了吗?“
桂宁远揉了揉眼睛,又想哭又想笑。明明周围都没人了,为什么说话还这么小心翼翼的。
“那你……阿淮你冻坏了吧?” 桂宁远边说边在自己身上摸索着,却发现一身战甲无从脱下,只好牵起淮岸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暖着。
淮岸一身单衣,冰天雪地的,可他的手却是热的,再不是那捂都捂不化透心凉的寒冰了。
桂宁远惊诧地望着淮岸,淮岸从桂宁远胸口挪开双手,挽起左胳膊的衣袖。那手腕脉搏处,竟有个黄豆大小的伤口,圆圆的,一个小洞似的,也看不出来是什么伤的。
“这是……?”
“蛊虫移毒。“ 淮岸低声说。
“蛊虫?!” 桂宁远只知蛊虫乃西南秘术,却从未亲眼见过。
“一命换一命之术。”
“一命换一命?那巫阳……”
淮岸垂下了眼眸。
“我只是觉得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醒来时,他就已经快不行了。蛊虫将我身上所有滞涩难除的余毒全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他……他怎会这些?我从不知道他还会这些。后楚重巫诡,云上善制蛊,他是后楚人,他怎么……“
淮岸望了望桂宁远身后初升的日头。连日大雪,今天是第一个晴天。
“晚上有空请你喝酒,到时再聊吧。他的遗骸……”
“剑炉。“ 桂宁远猜也能猜得到。他也转身随着淮岸的目光望着那滚烫通红的朝阳。“我会让剑炉重燃,如他所愿。”
离开的时候,淮岸回头看了一眼那偌大的寥落的宅院。出圹望故乡。但见蒿与莱。
桂宁远敏感地捕捉到了淮岸的神情。“我会让人把院子修整打扫,尽可能复原……”
“不必了。“ 淮岸笑了笑摇头。”该归尘该归土,都随它去吧。修好了就那么立着,也是空荡荡。“
“那阿淮瞧什么呢?“
淮岸牵起了桂宁远的手。“瞧一瞧与阿宁一起走过的路。“
见到淮岸的华将军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面上了,自从淮岸不声不响地回宫以来,一直都是避人不见,传出来的风言风语也有,都说淮岸活不长了。偶尔见到一面看到一眼的,也觉得这人身体差得就像是棺材里面爬出来的。
华将军与淮岸也算是熟识,一起征战沙场一起出生入死过。习武之人心思也简单,从没有什么嫉妒算计,只是真心实意地佩服淮岸的一身本事,武将榜上独占鳌头,名不虚传。所以看到淮岸形销骨立的模样也不免唏嘘,感叹一世英雄也走到末路。
淮岸仔仔细细讲了现下趁着大雪封山出兵北漠的好处,问华将军意下如何。华将军只是转头看着桂宁远。
小兵小卒的可能不知道桂宁远与淮岸的关系,但朝堂上根基深厚的臣子们却早有耳闻。此时淮岸讲的话,华将军倒不知道该不该直接当圣旨听了。
“你瞧朕干嘛?你什么意见自己给他说,没长嘴还要朕帮你说不成!“ 华将军直愣愣地盯着桂宁远把他盯得发毛。
“那……要再往北打,打仗我尚且能应付,怎么打,往哪儿走,可全都得指望老弟你一人啊。“ 华将军眼睛离了桂宁远又开始打量淮岸,这万一是回光返照,刚打进北漠就不行了,那这大队的人马不都被晾在那了。
淮岸也明白华将军的担忧,自己这诈尸似的忽然就活过来了的确让人觉得悬得慌。“华将军放心,进到北漠,我大概摸清了积雪的厚度和那里的冷热,就能在现有的北漠地图上加以修改标注,即使我不在了,依据地图与罗盘,咱们的人马也可进可退。“
“那既然如此,我当然高兴。此次进军大溟几乎兵不血刃,并没有什么耗费,趁着此时继续北上能一举解决掉北漠这个麻烦,对西澧来说是江山稳固的好事。“ 华将军起身抱拳,对桂宁远说:”淮老弟熟知北漠地形,又深谙这种极寒条件下打仗的兵法要诀,末将愿意把此次前军将之位让出,听淮老弟指挥。“
桂宁远摆手。“此次出征所有任命皆不变,华将军军功显赫,担任前军将一职实至名归。至于淮岸,暂任他为参军,其它的一切,等回了宫再说。大军休整三日,三日之后,出兵北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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