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高台下的植物旺盛生长,奇花异草在人血源源不断的滋养下生机勃勃,寒冬腊月开得依旧妖冶。
离行刑台不远处,淮岸站在观刑的百姓之中。
“阿淮别去。求你了。”
“陛下亲自说的,百姓皆可监刑,朝令夕改不成?“
“可你……”
“我不是西澧百姓?”
“自然是……”
想起昨天夜里桂宁远被怼得撅嘴抹泪的样子,淮岸心里笑得又暖又疼。
桂宁远不能有害怕的事情,不能怕淮岸看,不能怕淮岸死。
囚车吱吱呀呀地驶进刑场。车中的人灰麻布囚衣,与所有的犯人一样。
人群呼啦一下子潮水似的涌向前,淹没了淮岸。
面前黑压压的背影越来越多,他也被越挤越远。远得看不清囚车里的人了。
闭上眼睛,耳畔喧闹与吵杂逐渐退去,桂宁远的脸也愈发清晰了起来。
“你……堵住下面别流血了。“
“淮将军好些了吗?“
”你若回到大溟,咱们战场上相见,你会杀我吗?“
“你对我就没有动过半分心思?“
真是个孩子。
“你叫我一声阿宁。“
阿宁……
行一程,战一程。长风不渡万里征。
睡亦梦,醒亦梦。何处归路故园声。
一年待人归,烽烟起边城,
两年待人归,西窗剪烛灯,
三年待人归……
三年待人归,阿宁,我陪你走完最后一程的每一步,你要坚强,从此就什么都不要怕。
监刑官读罢罪己诏,犯人缚于刑架。
“还要绑吗?“ 差役小声问。陛下是自罪自罚,还能逃跑不成。
“绑。“ 监刑官似叹似答。”刘太医嘱咐了,估计也就能撑一会儿,不绑趴不住。“
讯囚杖, 长三尺五寸,大头径三分二厘,小头二分二厘。犯人去衣受刑。上衣刚一脱下,台下就瞬间哑然无声了。那一身的疤痕创伤是西澧崎岖的前行之路,是填补河山的血肉。
手腕粗的麻绳刚绑紧,伤口就开始汩汩地向外渗血。
“别打了吧。“ 有人开始小声嘀咕。
“要不是陛下这些年励精图治,西澧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呢。“ 百姓开始躁动。
只是这小股小股翻涌的情绪还没掀起波澜,就被一杖打安静了。
那是实打实的下手啊。
桂宁远背对着台下,没人能看到他的神情,只有赤裸的脊背一下子就皮开肉绽。
鲜血是喷溅出来的,洒了一台子。淮岸的眼前一片血红,什么都看不到了。
没有声音,桂宁远一声没吭。只有刑杖带起的风在耳边呼啸。
阿宁不要怕,我也不会怕,淮岸睁大了眼睛,试图捕捉每一寸伤口的绽裂,可眼前依旧是一片血色,什么都没有。
……七。八。九。十……
“任命淮将军为前军将,三日之后,大军出征。”
末将无能,如今废人之躯,无法为陛下分忧。
十九。二十。二一……
“阿淮,你可受伤?
陛下好就好。西澧好就好。风再大一些,为什么还能听到刑杖落入皮肉的声音。
三十。三一。三二……
“可能我这辈子本来就不适合做个国君,只适合在你身边,做什么都可以,做个下人,给你端茶递水都可以。“
阿宁,我不该打你,委屈坏了吧,为什么要打你啊……风再小一些,为什么还是带来如此刺骨的寒气。
四二。四三。四四……
“再过一百二百年我都有意。阿淮,这可算是承诺了?”
“我与阿淮也算是有婚约了。”
那年西澧的雨水太少,北地的风太凛冽,养不活土壤里种下的约誓。
他这一生爱过两个男人,没有一次可得善终。或许他只适合做疆场上的一枝箭,白骨堆里的无名尸,不要归宿。他也想过带着他爱的人去见他的父母高堂,他的兄弟姊妹,可到头来,一家老小都被他第一个爱过的人害死,第二次又爱上了个姻缘全然不能自己掌握的人。
大溟的风从北来,西澧的风从南来。那天他眼前烟花万朵,他是真的自由了。
寂静的人群忽然一阵惊呼,淮岸猛地睁开眼睛。手腕粗的麻绳被打断了,那不是个人,是一滩模糊的血肉从刑架上跌落下来。淮岸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抓到的却只是一瞬间从手心穿过的风。
“还有二十,绑上继续。“ 监刑官声音颤抖,用宽大的袍服抹了一把眼泪。
“别打了吧,不用打了。“ 百姓也开始掉泪。这是让他们西澧不再忍受外族入侵的君王,不用盘剥农户向别国缴纳岁贡的皇帝。
“奉旨脊杖一百,不打完就是抗旨。“ 监刑官挥了挥手,桂宁远被差役重新架起,固定在刑架上。脊背上再找不出一块好地方,差役只好咬着牙把还粘着血肉的麻绳勒紧在伤口中。
“将军拿上这个吧。愿保将军平安。”
淮岸手中紧紧攥住那玉佩。保陛下平安,保阿宁平安。
围观的百姓们跪满了刑场。最后一杖方才落下,周围候着的医官们就跑了上去。嘴里塞进了保命的参片,于人中、百会、风池三穴开始施针。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围了一圈的医官在北风呼啸的天气里一个个都已汗流浃背。
桂宁远有了微弱的动静,心惊胆战的医官们终于舒了口气。
眼前是跪了一地的百姓。动了动手指,桂宁远说了句话,监刑官附耳上去。
“叫他们起来,打仗就是,就是为了让西澧的百姓站直了过日子。” 桂宁远的第一句话说与百姓。
监刑官起身传旨。未开言泪先流了满面。百姓们抹着泪,互相搀扶着站起身。
“天下百姓作证,沂东的债,朕还清了。” 桂宁远的第二句话说与淮岸。
而淮岸在人群中苍白得像一片飘零的雪花,这一百脊杖,若是直接打在他身上或许此时还能好过些。
桂宁远被抬走时,行刑台上的血还滴滴答答地顺着缝隙向下淌,打在淮岸心头催命符一般,他脚下一步不稳向后倒去,却被人稳稳地扶住了。
他回头,见身后站着小田。
“陛下吩咐了,让属下一步不离地跟着您,务必保您不出丁点儿差池。”
原来他这一颗心啊,无论何时都放在了自己这里。
淮岸直了直身子推开了小田。“费心了,我能站住,自己也可以走回去。”
“阿淮,你要给孩子做个榜样,无论多么艰难困苦,一定要挺直腰杆走完这辈子。“
我这辈子快走完了,阿宁,答应你的我做到了,你也一样要做到。
寝殿外间站满了医官,不敢言语也不敢离开。寝殿里间淮岸抱着桂宁远,第三碗药下去了,依然昏昏沉沉不清醒。
血肉泥塘一样的脊背被一层层厚厚的药粉,药膏糊住了,桂宁远趴在淮岸的腿上,头枕在臂弯里。
明月升上了天空,是个晴朗又安静的夜。
“你说什么,阿宁?“ 淮岸把头低了又低,努力贴近桂宁远的嘴边。他说话的声音太微弱了,连床头的烛火都不会摇晃半分。
“是捣药的声音,没人放烟花,阿宁,没有人放烟花。“ 淮岸的泪流进了桂宁远的鬓发中。
“别放烟花,听不到叫门声……不要关门,别关门……”
桂宁远还在梦中执着地念叨着。
淮岸在梦境之外一遍遍耐心地回答着。
“没人关门,阿宁,也没人关门。“
桂宁远抓住了他的衣袖。他把脸贴在了桂宁远额头。
“阿宁,夜太凉,咱们关上门吧。“
“这是将军的家,关上门,让他去哪里。“
皇城外的冢,将军府的红,烟花燃放的天空,下了钥的皇宫。
“阿宁,从此以后咱们就关了门睡吧,他能找到家。” 淮岸把满心的眼泪,冰冷的手掌都贴在了桂宁远的胸膛。“我找到家了,就在这里,我就去这里,阿宁,不用再找我了,碧落黄泉我都不去,我一直都在这里。”
可用我赊来的几口残喘半条命,解你心结,还你一生的安宁?
御沟水啊,东西流,照明月逐水,不回头。
第八章 招魂师
刘太医说的果然没错,有淮岸陪着,桂宁远好的比兔子跑的都快。一摞一摞的奏折送进寝宫,桂宁远批阅索性连玉枕都不用了,就趴在淮岸腿上。按理讲奏折是要回避的,淮岸也不低头看,眼睛游离地瞟着窗外越来越冷的冬,只在桂宁远点一下头的时候就翻一页。
只一件事情桂宁远是坚决不让淮岸靠近的。就是出恭,桂宁远称作尿尿。
“你个小崽子你怎么还躲着我啊?” 淮岸哭笑不得地戳他的额头。
“就是不许你在,不许!” 桂宁远憋得脸都红了,淮岸不走他就是不起床。
“那给你叫个贴身伺候的宫人来?”
“不行,只能给你看……”
“那到底是给不给我看。”
“......"
淮岸笑,从背后小心环住趴着的桂宁远,指尖轻轻按他的小腹。桂宁远喊叫的侍卫都冲了进来。
“没事,那个……做噩梦了。” 桂宁远捂着脸说。淮岸垂首站在一旁,正经极了,气得桂宁远恨不得把床掀了。
好不容易把恭桶摆在了床头,扶着桂宁远倚着床站稳,桂宁远还必须得让淮岸躲到很远的听不到的地方。
“阿淮你走远了吗?“
“走远了走远了。“ 淮岸捂嘴笑着回答。
“呃……”
哗啦啦的水声到一半儿忽然戛然而止。
“你骗人!你走远了怎么还能听到我问话!”
淮岸抿了嘴笑而不语,直到那水声试探着重新响起。
一候雁北乡,二候鹊始巢,三候雉始鸲,小寒已至,皇城上方有大雁成队北飞,淮岸顺窗望去,那是大溟的方向了。
除夕夜那天,西澧皇宫中断三年的烟花又重新燃起。桂宁远躲在淮岸身后捂起了耳朵。那是曾经带走淮岸的声音,撞击着宫中的金碧辉煌,冷冰冰回响在无边无际的殿宇中,就像他孤身一人不死不活地守着这皇位。
淮岸扭头对桂宁远说话,桂宁远也听不到,只能看到淮岸苍白削薄的嘴唇。
淮岸又说一遍,桂宁远不知所措,他急着听到淮岸的话,却又怕极了这烟花炸裂的响动。
淮岸轻轻拽住了他的手腕,没使多大劲儿就把桂宁远的双手从耳朵上拽了下来。桂宁远很顺着他。
“现在可能听到我说话?” 淮岸问。
桂宁远点头。
“看,阿宁,只有松开了手,才能听到我说话,明白了吗?”
明白了吧。淮岸要走了。
深冬寒月,庭户凝霜雪。风雁过时魂断绝,塞管数声呜咽。
正月初一,群臣觐见,阖宫同庆。
淮岸如今的身份一介布衣,回宫之事又尚并未公开,这种往来热闹的场合刚好都躲了。桂宁远一大早起床的时候,他还窝在被子里打盹儿。
伺候的人嘴再严,也多少传出了一些桂宁远与淮岸的私情。小道消息传到桂宁远耳朵里,他不仅不恼不罚不拦着,还心里美滋滋的。他对淮岸的事情从来都是不避人的,不仅不避人,要不是淮岸拦着,他恨不得昭告天下。
桂宁远给淮岸掖紧了被角,在他的呼吸中赖了一会儿,就赶紧爬起来去朝堂上忙活。西澧国力渐强,各类礼制也越来越隆重周详,年初一受群臣叩拜,祈福,祭祖,得折腾上大半天。
外间伺候的宫人轻手轻脚地为桂宁远一层一层套上冕服。
“省了这些繁文缛节,和……多睡一会儿多好。” 桂宁远小声嘀咕。
“这可不是繁文缛节,打这儿就能看到西澧的稳定与繁盛,百姓见了心里就有了盼头,邻国见了也知道西澧国力富足。有些事儿啊,比打仗还有用呢。“ 水一样柔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桂宁远回头,不知何时淮岸已经蹲在了他背后,帮他细细抻平、叠放好每一层长衫袍服的衣摆。
日子一瞬间又回到了初识。
“陛下登基五年多,励精图治征战南北,西澧盛况空前,陛下以后还有十五年、二十五年,兵强马壮自然重要,文治也同样重要。这里面的门道我一介布衣也说不上什么……” 淮岸起身在桂宁远耳边悄声说:“还得看我们阿宁的。我们的阿宁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使性子闹脾气的小崽子了,是深受百姓爱戴的明君,这些大事一定都很明白。“
桂宁远傻了一样望着淮岸,眼睛盯在他身上,跟着他蹲下,跟着他起身,跟着他左跟着他右。
淮岸就由着他看,直到袍服理好冠冕戴好。
“看这么久,装在心里了吗?“
“装在了。“
“那就快去吧,我就在这里。“ 淮岸的手轻轻覆在桂宁远胸口。
隔着厚重的华服桂宁远都能感受到那掌心的冰凉。凉过了年初一扑簌簌落下的大雪。和从回忆里吹来的朔风。
回来吧,魂魄不要在外面久久停留。
原来他招的,一直都是自己的魂魄。是自淮岸离去后就一直流离失所的心。
日昳。祭祀祈福礼毕。淮岸没有等到桂宁远直接回寝宫,反而是差来了宫人请淮岸到书房。
路上雪大,桂宁远专门吩咐了步辇来接,淮岸没坐,还是一步一步走到了书房。他的身子日渐差了,走不了太多就喘不上气儿,可他还是喜欢这踩在雪上的感觉。像故乡、像边地,像遇见桂宁远那些日子,也像西澧那年冬天缺了的雪,和走散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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