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玄关就能看到,书房中与桂宁远对坐之人一身水色长衫,束冠于顶,玄青色面罩遮盖着脸庞。
“阿淮,这位是招魂巫阳,三年来都是他在帮朕找你。得知你回来了,一直想见见这找了三年的人什么样。”
桂宁远迎到外间,塞给淮岸手炉,拍掉他身上落的雪,脸上笑得暗戳戳得意,淮岸猜得透他的小心思,他恨不得全天下人都来看看淮岸,这样淮岸拦着他昭告天下也没什么用了。
“你呀!” 淮岸背着人,在桂宁远脑袋上不痛不痒地戳了一下。
“怪不得能让陛下魂牵梦萦三年之久不愿放手。淮将军实在出众。” 刚进里间,巫阳就颔首致意。
淮岸也只是微微点了头,眼睛一直停留在那玄青色面罩之上。暗云纹极其精致生动,好像真的是天上的流云栖息在了这面罩之上,化作了巫阳脸上似有似无的表情。
“别人见了这装扮都觉得瘆得慌,淮将军倒颇有兴趣?”
淮岸笑了笑。“只是觉得……觉得这云纹,让我想到些往事。”
“呃?不知是何往事?” 面罩后的声音似乎总能让那栖息的凝云流动起来。
淮岸却没再回答。转而提起来招魂之事。
“先生非同凡响,三年招魂,每年冬至,这魂魄都要跟着先生走一遭。”
“需我招魂之人,要么是已故之人,要么是阴阳不决之人,给大活人招魂,我也还是第一次。”
说话间有宫人端着个精致的木匣走了进来。一直坐在淮岸身边的桂宁远站起身,接过木匣,屏退左右,对巫阳道:
“这三年辛苦先生了,如今所寻之人已在身边,朕心事已了,就不需再劳烦先生了。今日一别,再见不知何时,先生是世外高人,金银珠宝怕是入不了先生的眼,这木匣中皆为稀世珍奇,先生若不嫌弃,就当作朕的一番心意收下吧。”
巫阳没动,顿了顿又重复桂宁远的话:“如今所寻之人已在身边。”
“正是。” 桂宁远看了看淮岸。来时落的雪沾了几片在他头发上,现下化成了水,亮晶晶的好看。
淮岸怎么样都好看。
“好,那恭敬不如从命,陛下的心意就收下了。”
巫阳站起身。桂宁远还望着淮岸的背影出神。
从巫阳到桂宁远身边总共七步。淮岸坐在其中,一直面对着巫阳背朝着桂宁远,桂宁远看不到他的表情。
水色长衫倾泻而下,巫阳拢了拢衣摆,迈步。
“先生法力高超,不知此前在何方修行?” 淮岸问。声音平静而疲惫。
“楚地招魂术天下闻名,先生是后楚第一招魂师。” 还不待巫阳开口,桂宁远就对着淮岸的背影温柔地回答。只要淮岸有动静,桂宁远总是第一个反应过来,好像这世上就剩下淮岸一个人了。
“可否一睹先生真容?” 淮岸紧接着又问。
“阿淮,怕是有些不方便。” 桂宁远有些为难。
“呃?” 淮岸没有回头。
压低了声音,桂宁远道:“先生双目失明……”
“明“字的话音还没说完,淮岸就已经出手。三人对坐的案几上原本置茶三盏,淮岸面前的白瓷茶杯不知何时已经碎成三片,梅花镖一样直击巫阳面门。
此时巫阳距桂宁远只有一步。
巫阳足尖点地猛地后撤,那三片花瓣几乎是贴着他的鬓边腮边颈边划过,却终究被他躲开了。
不仅躲开了,水色宽袖一卷,三片碎瓷皆被挡下,顺势一挥重新发出,带着刀剑般的寒光扑向淮岸。
而淮岸已经虚弱到几近昏厥,那一招尽了全力,之后再没有可以自保的力气。他不仅没有料想到自己身体之差,也没有料想到巫阳身手之好。
桂宁远一脚踢翻了案几挡在淮岸身前,三枚碎瓷全都钉入桌面。
而巫阳的咽喉上也抵上了一柄匕首。天山寒铁,镌刻龙纹。是桂宁远贴身携带的武器。
“刀剑为凶,年初一祭祀祈福礼不可携带。” 巫阳有些惊诧于桂宁远此时手中的利刃。
“先生错了,西澧就是靠着这些凶器保住的河山,是为大吉。” 桂宁远冷笑。
风起云断,巫阳脸上的面罩忽然从鬓边裂开,顺着下颌到脖颈处,砸在了地上,碎在巫阳脚下。面罩下一双混沌浊目露出,死水一般不起波澜。
那是淮岸打出的三枚碎瓷。
原来淮岸并没有脱手,他只是想揭下巫阳的面罩。速度之快,力道之精准,竟使得面罩到现在才脱落。
桂宁远惊愕地望向淮岸。自己再练十年也练不出这样的身手。
而淮岸早已力竭,只是强撑着倚在墙角喘息。
桂宁远用匕首死死抵住巫阳的咽喉,挡在他与淮岸之间。虽不知缘由,却也不需要任何缘由,有可能伤到淮岸的,都不能靠近一步。
殿外的带刀侍卫听到了屋里的动静全都闯了进来。淮岸冲桂宁远摇了摇头,桂宁远喝退了侍卫,他知道淮岸一定有他的理由。
可淮岸只是虚弱地喘息,几次张嘴却说不出话。低头望着那碎了一地的云纹面罩,半晌才勉强念叨了几个字:
“云……散了。“
巫阳那死水一样的眸子依旧浑浊,嘴唇却颤抖了。“你……认得我?”
“认得他,在他的画像上见过你。巧的是,画像上的你也只有一双空朣,他说你眸子太美,他画不出,宁愿空着。“ 淮岸冲桂宁远使了眼色,桂宁远撤下了抵在巫阳脖子上的匕首,却还是警惕地站在淮岸身旁扶着他。
“那张画像……你可还有?“ 巫阳极力掩藏着声音中的哽咽。
“没有,他走时带走了。可过目难忘,所以我一眼就能认出你,不愧为云上第一画师的手笔。“
桂宁远看了看淮岸。云上是西澧西南方向接壤的小国,很漂亮,却玲珑剔透不堪一击,四年前被淮岸攻破,成为了西澧的附属国。不仅是云上,南方诸国都是这般小巧脆弱,只是因为西澧一直与北方强敌纠缠着他们才得以喘息,那年西澧得天下第一名将淮岸,国力大增,平定了北疆马上就拿下了南方诸国。
其中就有后楚。巫阳的来处。
“云栖不仅是云上第一画师,更是天下第一乐师。“ 巫阳说到这名字时嘴角还带着笑,眼角流下的泪水中有着淡淡的血色。
“是闻名天下的大才子,更是一名勇将。“ 淮岸看着巫阳,也只能轻叹一声。“云是云上国姓,云栖原本是云上的王爷,后来不知为何到了后楚,为后楚卖命,那天才知道,是因为你。”
“最终还是死在了你的手上。“ 巫阳笑。
“死在我手上的人已太多了。“ 淮岸也笑了笑。他原本以为巫阳是为了报仇行刺桂宁远来的,现在才知道这笔帐算在了自己头上,很好,别记恨西澧或阿宁就行,反正自己就快到阎罗庙等着还债了。
桂宁远不知何时脚下已经悄悄挪了挪,半个身子挡在了淮岸面前。他对这背后的故事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他只在意有没有人要伤害身后这生死难忘的挚爱。
人间来往纷繁太多,故事也太多,可他只有身后的这一个彼岸。
“城破那日,他曾劝他归降西澧,他至死未应。” 淮岸听到了窗外的风,还带着那年褪不去的嘶哑,是喉头的腥,心头的血。
那是桂宁远大婚前的一个月,后楚忽然集结了西南叛军,趁着西澧大旱,国君大婚,势如破竹直逼西澧皇都。也是淮岸耗尽心血的最后一战。为保西澧安定,保国君与沂东的联姻,淮岸拖着病躯马不停蹄衣不解甲,率军一月之内连下数城,而云栖所守之城,是最后一座被叛军占据的城池。
“所以你给我招魂,本就不是为了成全陛下。“ 淮岸问。
“以为你死了,想借桂宁远之手招你魂魄。“ 巫阳一字一顿。
“不必麻烦,如今我连人带魂一起来了,何事。”
“有一事问你,云栖尸体在哪?我为他招魂三年,从未找到过他。”
桂宁远惊诧地望向巫阳,而巫阳早已满面泪痕。
君埋泉下,我寄人间。此生最恨,也最难恨。淮岸已经没有半分力气叹息了。
“他不愿留尸世间,交代我说,云上有一剑炉……我亦如他所愿。”
”早该想到,我早该想到......" 巫阳泣不成声,转向桂宁远的方向,而桂宁远还恍恍惚惚梦中似的。
他知道云栖,知道这人是叛军之首,也是云上皇室。他也忘记了这个名字,就像记不起所有埋骨沙场的不归人。西澧三军铁骑踏平过多少河山,又踩碎过多少魂魄,早已数不胜数。或许有一天他自己也会死在别人刀剑之下,然后破碎,腐烂,他也不会在意有没有人记得他,他自己或许都会忘了自己。
他握紧了淮岸的手,那是他唯一会记得的人。
“我大溟何尝不是尸骨遍野。“
“哀我征夫,独为匪民。“
初遇时淮岸对他说的话,他如今终于听懂。
第九章 生别离
“云上剑炉被封,还需陛下手谕方可进入。“ 淮岸低声对桂宁远耳语。
桂宁远如梦初醒。淮岸最后一次扫平西南叛乱之后,云上、后楚那些地方都变成了西澧的疆土,兵器铸造统一管理,各地不允许私自锻造武器。
“呃,好,可以让你进去。“ 桂宁远的话是说给巫阳的,可眼睛却紧紧盯着淮岸,半分舍不得移开。
“陛下可准我与巫阳单独说几句?“
“不准。“ 桂宁远毫不犹豫。
淮岸哭笑不得。“就一盏茶的功夫。求陛下恩准。“
“可他若伤你!“
“不会的,陛下信我。“ 淮岸冲着桂宁远点了点头。
“好。“ 桂宁远咬着牙对着巫阳。”你若是敢伤他分毫,就把剑炉填平永远封禁,再也不让你见到什么云!“
“拜西澧所赐,我已经再也见不到他了。” 巫阳冷笑着对桂宁远说。
“还不够,还要让……”
“好了好了。“ 桂宁远吵架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淮岸苦笑着捂住了嘴。”别狗咬狗了。“ 淮岸嘴上嗔怪着,眼睛里却全装着溺爱。桂宁远这脾气、这怼人吵架的样子,真是长多大都没变化,和初见时一模一样。
连哄带推地弄走了桂宁远,淮岸关上了里间的门。
转身对着巫阳,淮岸轻声说:“我知道希望不大,可我还想试一试。“
“何事。“ 巫阳冷冷地问。
“想求你救我一命。“ 淮岸竟扶着桌子略略低下了头。
“与我何干,我又不是郎中。” 巫阳背过了身。
“三年招魂,阁下怕不光是想要找到我的魂魄,也是想让我魂飞魄散吧。” 淮岸在巫阳身后平静地问。
巫阳沉默了片刻。“你也懂招魂?“
“不懂。“ 淮岸据实相告。“非但不懂,三年来也从未疑心过,只是今日见到阁下,大体也就猜出来了。魂兮归来,反故居些。像设君室,静闲安些。楚地招魂之术一直都是善术,引魂魄归乡,享宁静安定,可我这三年,每次招魂都深陷梦魇,无论怎么挣扎都从来找不到归乡之路,倒像是某种力量牵引着一次一次经历死亡与分离。楚地招魂,言四方之可怖,又言故乡之可亲,由此牵魂引魄,我经历的,恐怕不是引魂魄归乡之术,是魂魄散诸四方之术吧。“
听淮岸讲完,巫阳叹息一声,笑得苦涩。“怪不得云栖愿把遗骸交托与你,你的确不凡。这三年以来,为了让你的魂魄一刻不得安宁,就要将你阻挡在归乡路外,散诸天地四方,而我也要费更大的力气去寻找。好在所托之人为桂宁远,他执念深重,与日俱增,助我遍寻四方并非难事,可依旧是找了三年找不到,我想着要么你死了,魂魄却躲着不见桂宁远,又或是经由水路归冥,化为山鬼,招魂之术不可及,要么就是你还活着,我招不到阳间魂魄。“
“所以我身体日渐衰微,到如今病入膏肓,也有此缘故。” 淮岸就像是在谈论个不相干的快死了的人,也没有怨恨也没有不甘。
“你活着,身体就是你魂魄的归处,我倒行逆施让你魂难附体,你自然身体每况愈下。此等招魂术,身体健壮之人尚且难以承受,更何况你本就有旧疾在身。如果我预料的没错,你也气数将尽了,开春前后,就是你身死之时。”
招魂术与巫术,本就是一体两面不辨你我。就像战场上的刀剑,功与过,说不清。
这件事情的是与非,也说不清了。淮岸本就也没想说清。
“若有能不死的法子,还请阁下帮忙。” 他不想讲清是非,他想活着。
巫阳怔了怔转身对着淮岸。
“你怕死?”
这人是天下武将榜上排名第一的名将,诸国觊觎又忌惮的主帅,战场上早就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贪生怕死之人绝不可能成为天下第一名将。巫阳摇头,自己问出的话自己都不信。
淮岸也笑。的确是鬼门关里趟过多少遭的贱命了,阎王爷不收就再把残躯捡巴捡巴拼凑起来继续奔命。
“倘若有好好活着的办法,谁愿意死了。“
淮岸分明是在笑着,可这回答中却多有凄凉。倘若有好好活着的办法,谁愿意死了。对于生命,他这辈子从未轻视过,打仗也尽全力,爱也尽全力,活着也尽全力,尽全力到他随时可以坦然接受死亡。
可一切却都来自于对于生命的真诚。
或许想活着与不惧死,本就是不矛盾的。更何况他有了值得相伴终生的人,给他面对死亡的力量,又给他全力活着的企盼。
“我若不答应呢?” 巫阳那瞎了的眼睛明明没有焦点,却总让人觉得是在盯着自己。
“再求你一次。” 这次是为了那个想与他相伴终生的人。淮岸欠身,头更低了些。
“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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