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
“就没点儿威胁什么的?比如告诉桂宁远我的招魂术做了手脚,让他抓了我杀了我,又或者封了剑炉?”
“绝不会。本就是不相干的两件事。”
即便巫阳一双瞎眸,可不用看淮岸的表情,单单听他的声音就能把全部信任交予此人,无论立场如何。
巫阳信了。所以他也没有答应。
“好。那就此别过。” 淮岸点了点头,扶着墙转身离开。
他走得很慢,却也很执着,每一步都很认真。
“为什么桂宁远所寻之人就能在身边,为什么我要找的人却不能活着!”
刚走出里间,淮岸就听到身后传来的质问。是不舍与不甘,是往事总堪惆怅,是前欢休更思量。
淮岸停下来脚步,微微侧了脸。他不是不想回头,是实在没有力气了。
“倘若有好好活着的办法,谁愿意死了。”
淮岸只留下了这一句。
门外候着的桂宁远驴拉磨似的转,把书房门口的青砖都快蹭出火星子来了。
“在屋子里时就听到你不停点儿地转悠。” 淮岸出现在门口,苍白地望着桂宁远笑。
桂宁远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淮岸,眼睛在他身上仔仔细细打量了三四遍。
“陛下什么都不问?”
“你可还好?他可有伤你?“ 桂宁远脱口而出。他忍住不问只是不想惹淮岸心烦,让他时时刻刻都想起自己是个病人。
“就问这个?“
“我只关心这个。“ 桂宁远把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来裹在淮岸身上。淮岸最近总是冷得发抖,穿多少都没用,抖得桂宁远心都要碎了。
“什么事儿都没有,都好着呢。” 淮岸想拍拍桂宁远,却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走吧,回去。” 淮岸笑了笑,掩盖了那声叹息。
一出正月就是桂宁远的生辰。这是大家都喜欢的日子,从腊月廿三过小年开始,一直到出了正月庆贺完桂宁远的生辰,对于西澧来说,这场盛大的年节才算是真的过去。
在满宫里热火朝天准备着庆贺的同时,淮岸的身体也眼见着一日差过一日地虚弱了下去。正如他自己所料,怕是看不到西澧的花开了。
已经很知足了,他心里知道,要不是刘太医一日两次地问诊,要不是桂宁远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根本拖不到这个时候。
桂宁远生辰那天他是很想去看一看的。从前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忙忙碌碌行军打仗,从来没有为桂宁远庆生过。这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年轻皇帝在他面前提到了娘还总是红眼框。
可他实在是爬不起来了。
“阿宁去吧,别让大臣们等太久了,天冷,我也懒得起床了,就在屋里等你回来。“
桂宁远死咬着嘴唇忍着泪笑。“好,阖宫庆贺我得去看看,观完了礼开了宴,露一面我就快快回来,阿淮别起床了,就在被子里歇着吧。“
椒房暖阁,两三盆炭火围着,被子里塞着两三个手炉,盖着披着三四层,每天夜里桂宁远都能热醒好几次,可淮岸整个人却都和冰块一样,桂宁远抱着拥着捂还行,一松手没半盏茶的功夫就又冷下来了。
“去吧,小崽子又长大一岁,我也老了。“
桂宁远低头摆弄炭火,头低得快要挨着炭盆了,才能把满脸的眼泪烤干些。
走出房间的时候桂宁远回头看了一眼淮岸,淮岸正望着窗外出神。窗子朝北开,那是他家乡的方向。
宴席上酒还没喝完一巡,菜也才刚刚摆上,刘太医就遣了宫人来悄悄找桂宁远。两三句耳语,桂宁远脸色都变了,简单交代给张丞相急忙往寝宫赶。
寝宫外刘太医已经等候多时了。
“刘太医,他……” 桂宁远不敢问。
“今天这一关算是刚刚过去了。” 刘太医长舒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可陛下要早做打算了,这次救回来,也就能撑个一两月,恐怕开春……”
刘太医没有再说下去,他看到桂宁远在艰难地呼吸着。桂宁远最近很少哭了,淮岸要把他的喜怒哀乐都带走了。
“劳烦刘伯伯再想尽办法保他两个月,朕……还有答应他的事情没做到。“
听了这话刘太医倒比桂宁远先流了泪。桂宁远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小不受先帝待见,兄弟们也都排挤他,娘死得早,一起征战的同袍也都一个个的没回来,好不容易有了自己所爱,却曲曲折折五年,拢共加一起也没过几天好日子。
“卑职,定当竭尽毕生所能。“ 刘太医行大礼,被桂宁远扶起。
屋子里淮岸刚喝了药,脸上倒是有了一层薄薄的血色,像极了晚霞在雪原上留下的一抹似有似无的眷恋。
怕伺候的人进进出出带进来风,平时只要桂宁远在身边,就都不让别人再进到里间来,只留一两个机灵的在外间听吩咐。
看到桂宁远进屋,淮岸挣扎着支起了身子,桂宁远赶紧上前扶住。
“陛下生辰过得可好?“ 淮岸倚在桂宁远怀里尽力说得清楚平稳,桂宁远能感受到淮岸大口大口地喘息。
“没你什么都不好。“
一场五年的别离。
阿淮,我答应过你,要还你在大溟的清白,要给你一个新的大溟,就是现在了。
我跟你一起去你的家乡看看,去你长大的地方看看,再让你的父母看看。
看看我可配做将军的夫君。可配把你娶进心窝里。
第十章 北雁归
朝堂上,文武百官窃窃私语。半晌,张丞相才咳嗽了一声,大家赶忙停止了议论。张丞相资历老,辅佐过西澧两任君王,大家都对他敬重有加。
“陛下不可为了一己私欲攻打大溟。“ 张丞相有些犹豫,却还是一字一顿地说了。
即使是敬重有加,张丞相这一言之后群臣也都低下了头不敢看桂宁远的表情,也没人敢再说些什么。
张丞相等不来附议者的支持,便自己又鼓了鼓劲儿说了下去。
“三月之前白石岭一役惨烈,虽然北却大溟,东收沂东,西澧却也元气大伤。几十年来大溟一直是西澧宿敌,不可小觑,眼下攻打大溟,怕是多有不妥。陛下切不可为了一己私欲贸然行动。卑职斗胆直言进谏。”
张丞相是不怕死的。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官。可并非人人如此。大家头都不敢抬,连呼吸都是收着的。桂宁远是个开明的好皇帝,却也是个脾气大的开明的好皇帝。谁也不知道他接下来能有什么反应,砸东西,踢桌子,骂脏话,他都是干过的。
况且张丞相的话连带着说了淮岸之事。淮岸回宫一月有余,被桂宁远安置在了自己的寝宫里日夜不离,消息早就不胫而走,宫中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此事,只是没有一人敢议论。
可是桂宁远这次很平静。平静得让大殿中等着他雷霆震怒的朝臣们措手不及扑了个空。
“张丞相说得不错,白石岭一战的确让西澧损失惨重,沂东的背叛也伤了西澧将士们的心。可朕问问大家,沂东是姻亲,西澧国力也不弱于大溟北漠联手,为什么沂东就偏偏背弃了西澧转而与大溟结盟?”
片刻沉默,殿中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有人想着是因为朕与淮岸的私情让沂东公主心生不满?”
嘀咕声忽然就消退了。没有人想到桂宁远会亲自在百官面前说出淮岸这个名字。
可桂宁远却极其自然地继续讲,自然到好像淮岸的事早就人尽皆知。
“沂东国君不是个傻子,他决不可能为了区区儿女私情置国家于不顾贸然出兵。“
百官低头,这话不仅在讲沂东国君,也是桂宁远自明心意。
“若这世上还能有一个人让沂东背叛强大的姻亲,与外人联手算计西澧,那就是大溟苏知文了。当世文臣之首,一张嘴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四海之内无人不知,辗转斡旋于诸国之间,舌战群儒,结盟拆盟,都在他的股掌之上。沂东虽收,异心却难收,往北还有北漠,向西更是有关外铁蹄虎视眈眈,谁也不知道大溟何时能联手何国如何算计西澧,大溟不除,后患不绝。“
“可要打也不用现在打,休养生息上一两年再出兵不迟。“
群臣刚听了桂宁远的一番话连连点头,这会儿听了张丞相的反驳又迟疑了。桂宁远却没有迟疑,他讲得中肯而平静。
“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西澧此次背水一战灭沂东、拒大溟,将士们热血沸腾,全都抱着以身殉国的一颗心在作战,趁着上一战的热乎气儿还没退,趁着将士们还记恨着大溟的联手算计,一鼓作气,破了这纠缠咱们数十年的死敌。”
张丞相沉默了。群臣也开始小声议论。
“战,最在人心,天时地利不如人和。此时出征,人心最齐。” 停了半瞬,桂宁远面对着众臣子接着说:“朕绝不会因为与淮将军的情谊把西澧置于危险之中,即便朕想,淮将军也是誓死不从的。”
“末将认为陛下说的有道理,三个月前末将带兵驰援陛下攻打沂东之时,军中将士听闻西澧遭大溟沂东联手算计,国君遇险,士卒不返,全都怒火中烧,恨不得当下就踏平了沂东大溟。这些日子军中也有私下的议论,说……不该软弱,大溟欺负了咱们几十年,该报仇了!” 华将军上前振臂而呼。
“是啊,三个月过去了,伤筋动骨都好了,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朝堂上有其他武将附议。
桂宁远看了看不再言语的张丞相和一些沉默的文臣,缓声道:
“张丞相的教导和众爱卿的担忧,朕全都会铭记于心,一定步步为营小心筹划,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绝不可意气用事让三军涉险。”
群臣叩拜。祝陛下旗开得胜,祝西澧国富民强。曾经对邻国俯首称臣唯唯诺诺的西澧终于要一去不返了。
众武将抱拳行礼。当以血肉筑河山,不破大溟誓不还。
下了朝,群臣散去,喧闹的大殿只剩下一屋子摇摇晃晃的晨光。桂宁远转身走下玉阶,绕到不远处角落里的屏风之后。
屏风之内的人面色苍白,笑得却明媚。
“将军可还有异议?朕听着。” 桂宁远蹲下,蹲在淮岸身旁。很多日子以来淮岸就已经站不住了,现下只能坐在屏风后的一把椅子上撑着。
淮岸笑着摇头。“陛下英明。“
“那阿淮可愿跟着我?让我借出征之便带阿淮回家看看?“
淮岸哭着点头。“跟着你。“
此番回光返照,用上好的药材尽力地保着,也就能拖一两个月。刘太医叮嘱。
桂宁远擦亮淮岸用过的玄铁枪斩马刀,穿上淮岸穿过的战甲衣。将军,我带你一起打回家乡。
桂宁远预料得一点儿没错,将士们从北线边地忽然发起进攻一路打进大溟,势不可挡潮水一般,大溟驻守边城的将领弃城而逃,所有士卒顿时溃不成军。
“去接将军进大溟,朕下一城,他进一程。” 桂宁远吩咐身边的小田。
离开边地北入大溟之时,桂宁远又回头看了一眼。
看了一眼五年前的风,五年前的雪,五年前累累的尸骨和遍地的殷红。五年前初遇的那一天,那如诗如画,如松柏如冰霜的人儿。
是在黑夜中照亮河山的永远的月光。
大溟境内早就乱了套,西澧在沂东那逆天改命的背水一战在大溟被传得神乎其神。什么神鬼相助,起死回生,九命帝王,口口相传不仅百姓皆知,在军中更是沸沸扬扬。每到一处,西澧的人马离着城防还有老远的距离,大溟的驻守军队就已经闻风丧胆,见了阎王带鬼兵来索命似的战战兢兢。
桂宁远登基第六年的二月,开春,西澧大举北进,分中、西、东三路全线攻打大溟,自北地边城以北八百里,目之所及,皆为西澧帅旗与四散而逃的大溟士卒。
十日后的黄昏,西澧军队围住了大溟都城。
围城不攻,桂宁远勒马不前,他在等淮岸,他要和淮岸一起回到淮岸生长的地方,让淮岸亲眼见着大溟皇帝与苏知文澄清当年事实,为他洗刷冤屈。
一架马车,一队护卫,在第二日破晓时分与桂宁远所率围城大军会合。车上,就是桂宁远等了五年,寻了三年之人。
大溟天寒地冻,怕淮岸身体受不了,马车上挂了厚厚的毡帘。
还不待桂宁远来搀扶,淮岸就自己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阿淮你!……” 桂宁远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淮岸在喝酒。很烈的酒,隔着很远都能闻到。
“大溟最有名的烧刀子。好几年了,实在馋这一口。” 淮岸笑。马背上的桂宁远真威风啊,英气逼人实在是好看。
桂宁远狠狠瞪着护卫小田。
“不怪他们,他们也不敢拦着我不是?我感觉身子好多了,就想去买壶酒。“ 淮岸摇了摇手上的酒葫芦,笑得比酒醉人。
他脸上有了些血色,不再那么苍白得吓人了,身体好像也好了些,竟然能自己下车走上几步了。
桂宁远却笑不出。刘太医说过,这样,就算是回光返照了。
“好,阿淮想喝就喝。等入了夜我与阿淮一起喝。“ 喝吧。恐怕也就剩这一口的时间了。
晨光熹微,影影绰绰看不清。桂宁远贴近了淮岸才发现,淮岸不仅在喝酒,头发上衣襟上也都湿了大片,结成了冰凌,锋利又落寞。
“这是怎么回事!” 桂宁远脱了自己战甲上的披风就给淮岸擦。
“将军去打酒,卖酒的贩子认出了将军。说这就是五年前叛国投敌,出卖大溟的人,舀起酒来泼了将军……”一旁的小田嗫嚅道。
“你等着朕把你剁了泡酒!“ 桂宁远气得上脚就要踹。
淮岸一把拉开了低着头不敢言语的小田。“是我不让他们管,陛下别乱发脾气了。“
桂宁远那一肚子的气啊,感觉就要炸开了。三九严寒的天气里气出了一身的汗。
“攻城!活捉那狗皇帝和苏知文!”
“慢着。” 桂宁远刚下令破城就被淮岸拦住了。“三日之前,大溟皇帝与苏知文已经乔装打扮,携家带口,趁着夜色被一百亲兵护送着离开了大溟,逃往北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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